外遇-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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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用功,第一年居然过班了。
秦舟在N中学的第二年,功课除国文以外,都用英文课本;他的书桌放着几本洋装皮脊的书,什么Wentworth的《代数学》,《几何学》,什么Millikan and Gale的《物理学》,Mcpherson and Henderson的《化学》等等。学年考试近了,他还没翻过;人家的书上用铅笔七划八划,他的书和新买时一样。他虽是没有翻过,回家时常带着这几本书在火车上装样的,车中注目他,他越是得意。这一年考试结果,数学不合格,又加上平时替人代做文章,被先生察出,操行也不及格,他于是留级了。
他是一个多血质的少年,非常怕羞的。他留了级,同学们虽知道他数学不好,却时时请他作文的。虽然不讥笑,但他总觉得难受,对于数学的兴味更加薄弱了,应该升三年级的,他仍在二年级。为他们代作文章的同学们,都升上了,又是羡慕又是羞愧。而同级的同学们,去年新进来时,他以老学生资格对待他们的,如今降到他们一样,免不掉他们的暗笑呢!他这样想,心灰意冷,便和一位最知己的同学C君—— 一同留级——商量同时转到别的学校里去读书。
六
一九一七年的夏天,这时秦舟在N中学退学出来,他趁这暑假的闲暇,归到故乡。他的父亲问他的“读书札记”“国文课作”“临碑”等等,他一点成绩都没有,他的父亲愤愤地骂了他一顿。于是他出门的时候,叮嘱了他好多次,读什么书?临什么碑?做什么文章?限他每月分做二次寄归;如果不寄归,便停止供给用费。他的父亲有位老朋友姓江的,是一个旧文学者,写的字也好,做的诗词也好,在上海某署里当秘书。他的父亲教秦舟写的字做的东西时时送到江先生去看。这样办了,也不必寄回,让江先生通知他的父亲。任凭秦舟从哪一条路。此时他已插入M专门学校了,功课果然比较中学时代宽一点;什么物理化学代数几何都没有了。他的用费为了求给于父亲,所以不得不抽出些时间来写字读书,又大做其诗词。
秦舟住在M专门学校的宿舍里,早上他推开窗来,同室的同学们还没起身;他靠窗磨墨,临七屈八袅的“右门铭”。每天开窗的时候,对面的一家,有个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也在这时开窗;中间只隔一条狭狭的胡同。他起初不以为意。他写字的时候,那个女子靠窗看他,待他一抬了头,她便转身隐匿了。这不是一次,差不多天天碰到这样田地的,因此他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了。
M专门学校在上海Z桥附近,周围有四五个女子中学,有二处是基督教创立的。每天下午四时以后,Z桥的一带,人来人往,都是男女学生们的足迹。秦舟也约了几位朋友,换了新衣,戴起眼镜,梳头,擦皮鞋,忙了一回,便到Z桥一带凑热闹去。“那位女学生真好,那位女学生不好。”他们用了洋泾浜的英语,在大发议论呢!
一天新秋的下午,秦舟和二三个同学,从寺院的大门里出来;左方是一个基督教的B女中学的校门,也有几位女学生出来。秦舟在注意那个着紫色衣服的女生。他正望得出神,他的同学拍他肩儿说:
“喂,你望呆了!”
“不是,我正研究她的衣服的色彩。”秦舟胡乱地答了,却想到那位女生,便是他寄宿舍对面的一家的人,每天看他写字的。他无意之间查出她是B女中学的学生,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他很不愿被同行者察出,于是假装无事。他归到寄宿舍后,这一夜神经剧动,竟没有睡觉。半夜里,听得狭胡同里有咯咯咯的声音,他便起身,点上蜡烛,开窗一看,是一副馄饨担子。他很想吃一碗馄饨,想出了一个奇异的法子,从窗口里受授。他喊了卖馄饨的人,问他有否桶子。卖馄饨的人备的。他便在榻下寻出一条铺盖索,从窗口垂下一端,拉住别一端,教他做五十只馄饨装一碗,放在桶子里,缚在铺盖索垂下的一端上。他便吊起来吃了,摸出五枚铜元,连碗放在桶子里,借绳索力量还给了他。
过了二个月以后,星期日的一天,Z桥礼拜堂的钟声敲过十二响了。堂中做礼拜的人们,先后出堂,一群男女的中间,可以认出二个人:一个是穿紫衣服的B女中学的女生,一个是秦舟,秦舟并不是基督教徒,他近来很有兴致到Z桥礼拜堂里,跟上众信徒唱赞美上帝的诗歌。他平时不谈基督,对于信教的同学们笑他们是愚者。他们几次在教堂里碰见秦舟没有一个不说奇怪的;他的秘密,不久被他们猜破了。
有一天,秦舟走进休息室,向来信处眼睁睁的一看;一个英文信封上写着“Mr, Ching Chou”①,他的面色立刻变红。他知道是对窗紫色衣服的女子回信来了,拆开一看,果然署Y打头的一位女士的回信。室中一个人也没有,他恐怕别人要来,便向怀中一塞,比小窃儿偷东西都防得周到。当夜他到商务印书馆去买了二本英文尺牍,天天翻看;可是无济于事。又从箱子里拿出中学里读的一本Lamb②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③,和一本Goldsmith①的Vicar of Wakefield②;也天天温读,也没什么效力。有时在洋纸上习练些纯熟而齐整的英文字;连这一点都高兴了。
耶稣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日下午,B女中学的会客室,中有三个人;二个中国人,是秦舟与Y女士;一个外国妇人,近四十岁,戴了架鼻眼镜,很诚恳的和秦舟用流畅的中国话谈话,Y女士静听着。
“Y女士说秦先生的画非常好,我们很钦佩!”
“不敢当,我是乱涂一抛子罢了。”
“哪里的话!我们想和秦先生商量一件事情,不知道秦先生能够允许吗?”
“我如其力量来得,岂有不允许的!”
“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在耶稣圣诞节试演新剧,想请先生画些简单的布景,秦先生许我们吗?”
“那是很愿效力!”
“感谢之至那末我们将剧本,用器,明天送到秦舟那边。”
“我望着的呢!请夫人早送来!”
他们又谈了些应酬话,壁上时计已敲四下,秦舟便告别Y女士与外国夫人,归到寄宿舍去。
他和Y女士进行的成绩,已到这个地步了。
银杏之果银杏之果(5)
七
秦舟的父亲,近来几次得到江先生的信,说秦舟写的字做的诗词很有点小聪明,再加上学习,不难成家。又说到秦舟年纪还轻,写的字也老到,做的诗词也清丽,没有一点儿俗气,这是不可多得的。所以秦舟此次年假回家,他的父亲对待他不十分严厉。他也处处留心,得他父亲的欢心。开学的时候,他的父亲欣欣然探开书室中书橱的锁,翻出几部向不示人的殿本,及家刻本给秦舟并且教他看时要再三地留意。秦舟也恭恭敬敬地藏在行里,拜别他的父亲。
这时候他的表兄涟秋在上海的某机关里做外国人手下的职员。秦舟很知道自己的英文程度,还够不上Y女士,他常做些短文,送到涟秋地方教他改削;一面因用费仰给于父亲的缘故,又将《柳柳州文集》和《元遗山诗集》,不时翻读;虽还不觉讨厌,总比不上用功英文的要紧。
端午节的前一天,秦舟从静安寺回到学校,得到父亲的快信,拆开一看,说是姑母病的利害,赶速回家。他一看钟点,连忙跳上电车,到了北车站,天色已晚,微雨霏霏。他在火车里心焦气辣,坐也不好,立也不好;短时间的路程似乎有几万里。他下车后,天又昏黑,雨势又大,趁上十多里路的人力车,到姑母家里,衣服完全湿透了。
满堂的哭声,闹得耳朵要聋了。他看见他的姑母直僵僵地横在西壁之下;抱住了涟秋相对哭泣;又想到自己母亲死时的情形,格外悲痛。亲戚们劝他换了衣服去睡觉,他还强执不肯。这时没有一个人不感动到落泪的,但哪一个知道他的心儿呢!
第二天,他又看见姑母青灰色的死颜,下到棺中,他觉得人生的归宿总是这样的;不自然的恐怖,冒上心头,昏迷失措,没有辨出H小姐在他的左方。
“舟叔叔,你也回来了!”她含着一包眼泪说。
“我是昨天回来的,H姊姊!”
“好不惨苦呀!太太去了!”
“啊!爱我的母亲和姑母先后去了!这是我的不幸啊!”
“天下最不幸的人们,是无父无母!”她说到此地,哭不成声,便也联想到自己无父的人,也是不幸中的一个,掩着脸儿,走向她母亲去了。
这一次秦舟碰见H小姐,两人的别绪离情,都被哀痛驱逐出了;不久秦舟回到学校,不十分放在心上。
这一年的暑假,秦舟在M专算毕业了,他也不愿意再进学校,也不愿意担任职业,便住在江先生的家里。他的父亲也很赞成,以为可以多多领略江先生的大教。他因此认识了许多做小说吃饭的朋友;他也曾跟着他们,做些情致缠绵的小说,译过些欧洲的侦探小说。朋友们看他年纪很轻,有骗钱的技能,也很佩服他。但他的初意,并不为了骗钱,想做一位赫赫有名的时髦作家,在Y女士前更可体面一点了。
他出了M专后,久久不得Y女士的信息,便做了许多哀感动人的诗词,在报纸的末一张上登载,希望Y女士见了后,恢复旧时那样的时常通信。
八
一九一九年的春天,虎丘山一带,有三个少年,中间夹着一位忧郁而深思的秦舟,他的唇儿微微的动着,他在念自己做的诗:
……
“春风十里山塘水,恨不能消我热狂!”
远处的山色,隐隐如图画。秦舟站在山塘的堤畔,有意无意地望四周景色。像这样的山明水秀,大好风光,只缺少一个美女子。他想到这里,他的脸儿火赤赤的,显然有一种早熟的狂热。他没有意思久留在这里,便拉着同伴离去。
他从苏州回来,神经昏乱;有时与朋友们住到旅馆,过一二天自由生活。他觉得江先生那边有点拘束,不想回去。有一夜,他在浙江路的一家旅馆里;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夜没有睡觉,便做了一首诗:
“枕边飞上瓜州曲,彻夜相思不肯休!如此青衫余涕泪,问天长倚最高楼。”
近来江先生批评他做的东西,有词胜于诗,诗胜于文的话,他又很高兴做词。
一间精致的客室中,灯烛辉煌。七八个少年围着桌子坐下,秦舟也在。这里役妇连一连二送上山珍海味,啤酒黄酒,每人旁边都有一位很漂亮的女子,尖锐的胡琴声,像要刺人似的呼喊着。秦舟摇头微笑,听那旁边的一位歌女尖锐歌声和胡琴声。他不会喝酒,他听她的歌声醉了似的,脸儿飞红,心儿乱跳。她唱完了,握住了他的手,叙些恩情的话。
三马路一带有几条胡同,门外挂着用“花”“红”“情”“绿”“珠”“玉”“金”“银”等字做名字的牌子。秦舟时时和几位少年,在这几条胡同里来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