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姨父-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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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朱家老二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女俘。睡觉时,床边也挤满了人,眼巴巴地望着。六姨喂女儿吃药,有人就从床边把手伸过来说,给我一点药吃吧,给我的孩子一点药吃吧。姨父和六姨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了。姨父发现了自己的尴尬,乡亲们在羡慕朱大增的革命成功了,贫困却仍在损害着乡亲们做人的尊严。
1955年春天,朱奶奶从家乡来到了武汉。
姨父是孝子,他是请母亲来武汉享清福的。六姨虽然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儿,却都由保姆照看,用不着奶奶操劳费神。朱奶奶时年五十九岁,到了可以适当地享一点清福的时候。
“增子,”朱奶奶问儿子,“你还记不记得你要给我买酒喝?”
姨父没有忘记,他小时候看到富裕人家有酒喝,自己家里没酒喝,心中不平,就拍着胸脯说:“娘,等我长大了,我给你买酒喝。”
朱奶奶果然喝上了儿子供奉的好酒,而且学会了吃卤肉。六姨说,她上班以后,奶奶去街上买菜,总要捎带着买些卤肉,反正钱是她管着的,用荷叶一包,带回家来,等到十点钟,孙女儿去上幼儿园了,奶奶就独自坐在那里喝酒吃肉。姨父从来没有断过母亲的酒,一坛子、一坛子地给她买,还怕她喝了湖北酒不服水土,要买四川酒。
3。噙着泪水的眼睛(2)
姨父说,对,是四川包谷酒,从万县带下来的。
六姨说,少喝一点酒我不反对,活血嘛!可他妈妈天天喝,他娘儿俩还要对着喝。只要他一回家,就说,喝吧?好,喝!这就喝上了。儿子也真是个好儿子!
姨父说,农村的农民啊,她熬寡多年才熬成婆婆嘛!
朱奶奶从来没有想过世上的女人也能挣工资,对她的儿媳妇也能挣工资,也是“捧公家饭碗”的“公家人”这一奇特现象迷惑不解,却对儿媳妇藏着一个“小金库”深信不疑。她采取的对策就是我不让你吃饱,你靠“小金库”吃去。每天早上,朱奶奶只用两分钱给儿媳妇买一个馒头。大家就看见孟敏同志一只手推着单车,一只手举着一个小馒头,就这么走着吃着。家里的保姆看不惯,说,奶奶,你管的钱里边也有你媳妇挣的钱,你媳妇也是有工资的,你不能光叫她吃那个东西,没有营养嘛!朱奶奶扭过脸不搭话。保姆又说,你看她昨天一回来,写材料写了一夜,床边都不挨,一早擦把脸,又骑着车子走了,你怎么不多给她买个馒头?朱奶奶照旧扭着脸不搭话。保姆说,奶奶,你要是把她的身体搞坏了,就没人照管你的儿子了。奶奶忽地跑进厨房拿了一把刀,往保姆面前一摔,说,你杀了我!保姆吓得一跳,急忙跑出去,给六姨打了个电话,就告辞回家了。
保姆是武汉本地人。六姨和姨父急忙跑到她家里赔礼道歉。保姆心惊肉跳着,口口声声叫着孟同志,说她再也不敢回去了。
姨父从来不说母亲一句不好。他知道母亲二十六岁守寡、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艰难,知道他投奔延安给母亲带来的磨难,没有异样的刚强,怎撑得孤儿寡母的门面?所以他总是两边讨好,在给母亲过生日时说,孟敏要给你过生日呀!六姨过生日时,又对六姨说,母亲要给你过生日呀!
我不知道六姨后来是怎样瓦解了“婆母娘”的专政,只是听说她采取和平过渡的改良主义手段取得了巨大成功。朱奶奶终于接受了女人也能挣工资、成为“公家人”的惊人事实,认可了她的儿媳妇也居然可以当上秘书科长的奇特现象,家庭里出现了婆媳团结、共商家事的大好局面。但是,自从大喇叭开始了对姨父指名道姓的狂轰滥炸,朱奶奶就突然间神经失常了。六姨要到乡下“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时候,只好让姨父的哥哥把朱奶奶接到了四川老家。
在老家,朱奶奶时常惊恐地喊叫:“你们帮我找哇,汉雄的大腿在粪坑里面呀!” 猪圈里有个沤粪的大坑,她能成天拿着一根竹竿在粪坑里搅着,喊叫姨父的大哥:“快来帮我找哇,汉雄的尸首在猪圈里面!”
当儿子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时,母亲呆住了,她又惊又疑地凝视着儿子,眼睛里有火花一闪,身体就随之瘫软下来,站也站不住了,话也说不清楚了。姨父在家乡的日子里,母亲整天倒在床上,眼睛一刻不离地望着儿子。姨父坐在床边,无言地守护着母亲。母亲已经听不懂儿子对她说什么,只是宁静地、心满意足地望着儿子,轻轻嚅动着嘴唇,发出含混而柔和的声音。姨父听不懂母亲说什么,但能看到母亲眼里噙着喜悦的泪花,无声地凝视着他,犹如五十年前凝视着襁褓中的一个婴儿。
姨父离开家乡才十天,母亲就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姨父从家乡返回广州时途经武汉,如同一个从阴间回到阳间的幽灵在街头游荡。有人骑着脚踏车从他面前越过,又慌忙下车,拐回来,暗中跟着他走,偏着脑袋看他,忽然惊奇地问,你是不是朱汉雄?姨父认出他是武汉市“文化大革命”前的副市长、民主人士孙耀华,就是那位跟他一起向白石老人求画的人。他回话说,我就是朱汉雄。孙耀华又惊又喜地说,哎呀,你没有死呀!
在武汉的老同事找了一部小汽车,送他去湖北省委看朋友。汽车走到车站路,一位女交警手里拿着红一节、白一节的“交警棍”,正站在警亭上指挥交通。汽车离她十米左右时,她突然把棍子朝天上一竖,发出了紧急停车令。司机吓了一跳,急忙刹车。女交警从警亭上跳下来,跑到车跟前说:“你不是朱局长吗?”姨父说:“你是小骆。”他记得,小骆是武汉市的交警模范。小骆说:“都说你死了,你还活着呀!”过往车辆很多,她不能多说话,又跑到岗位上,一挥“交警棍”说:“好好活着!”
原来,朱汉雄惨死于牢狱之灾的传说登在小报上,在武汉流传甚广。现在又纷纷传告,呀,他命大,又活着回到武汉了。姨父与老朋友相聚时,总有恍若隔世之感,且心存疑虑。因为他没有“审查结论”,他的出狱乃至于他的“死而复生”都缺少了正式文件的确认,像一个从狱中脱逃的孤魂野鬼,没有人间的通行证。
每逢到了武汉,他都会想起他跟这里的同事在陆地上和江水中,呕心沥血地为领袖服务的岁月。而眼下,他还必须拖着一条从狱中拖出来的阴影,等待着延河岸边马蹄踏着朝霞奔驰而来的那个黎明。
九 陌生的海洋
1。夹不住的“尾巴”(1)
1972年8月,姨父走向一片迷茫的海洋。
动乱还没有结束,“窃听案”悬而未决,“文化大革命”仍像失去控制的洪水在广袤的国土上四处泛滥。姨父被降职使用,到他听也没听说过的广州远洋运输公司革委会担任副职。
对于刚刚走出监狱的姨父来说,这毕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我猜想,姨父是穿着他在狱中补缀的“精品”中山装,甩着半截空袖筒,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向海洋的。而姨父一提起那身中山装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说,我对你六姨讲过的,这件衣服不能丢,要留个纪念呀!可是,历史证明,你六姨的记性是靠不住的。我的大女儿三洁这个小王八蛋,就在你六姨眼皮底下把它当成废物扔掉了,还扔了我在监狱里用过的竹扁担。我被看管人员尾随着,跑到很远的山上挑肥料,那根竹扁担是始终陪着我的。我用它挑东西能挑百儿八十斤,甩起来走。别看我只有一只手,我可以换肩,你知道怎么换肩吗?就是把脖子勾下来,叫扁担从脖子后边的脊椎骨上打个转悠,从左肩换到右肩或是从右肩换到左肩,这是一个高难度动作,我那些患难兄弟是办不到的。总之,是我应该留作纪念的东西,你六姨都记不住,三洁都给我甩掉了。我一直骂了她们多少年!
姨父去“远洋”上班时丝毫没有表现出“东山再起”的豪迈情绪。他说,我到了“远洋”才知道什么是“夹起尾巴做人”。这倒不是因为对他降职使用了,他压根儿没想到作为一个陷入惊天大案而没有得出审查结论的人,还能给他派活,还能把他放在一个大企业的革命委员会里“干革命”。因此,他一再地告诫自己,要“夹起尾巴做人”。
姨父首先从业务上找到了惶恐的理由。他说,“远洋”是搞航海运输的,我不懂;轮船是机械体,我不懂;航运是经济活动,它的财务管理是很严格的,我不懂。航运、机务、财务这三门专业,我都是门外汉。比如说财务,广东省财政厅从厅长到勤杂人员的编制是八十人,这个公司财务处的编制却有八十三人。既有中文账,又有外文账,大柜子、小柜子摆得满满的。不仅国内有一套人马,在外国很多港口上还都有代理人。在计划经济年代,这个公司在外汇收入上对国家的贡献是很大的。可我呢?我是个从来不用数学的人,没有管过钱,我没有钱用的时候,只知道喊叫你六姨,太婆,我兜里空了,给我百儿八十块钱。我在东湖给毛主席盖房子的时候,也当然不会为经费问题发愁。
所以,一到“远洋”,他就对一把手郭玉骏说,“远洋”这个玩意儿我搞不懂,我只能给你敲敲边鼓帮帮忙,帮得上就帮,要是帮不上,也请你放心,我绝不帮倒忙,不敲破锣。
姨父说,他只知道“远洋”公司的工作是“跑船”,所以一到公司,就急忙跑到船上看“跑船”。没想到第一次上船就摸不着东西南北了。船上的人和跟他一起上船的人,他一个也不认得。哪边是船头,哪边是船屁股也分不清;船上有哪些部门、哪些部门有哪些人,各职能部门随他上船的人各有什么责任,也统统的不晓得。他只是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是看船来了。
中午,有人十分热情地领他去吃饭。虽然看船还没有看出名堂,饭总是要吃的。但他不知道船上有船员食堂,他本来可以发扬领导干部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到船员食堂吃工作餐。有人一起哄,就把他领到大台上去了。他不知道大台是对货主和到了外国港口时进行特殊招待的地方。有人带着一脸的坏笑,却又热情高涨地咋呼说,今天要招待公司来的新领导。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各部门的人一哄而上,张王李赵还没分清楚,都已经吃上喝上了。他暗自查点人数,好家伙,有十多口人!在商品匮乏的计划经济时代,这条专跑外国大码头的船只是个“另类”,船上有的是大虾,个个都变成了吃大虾的能手。大大小小的盘子里,堆上了喷香酥脆的罐头花生米和各种品质优良的罐头肉。尤其使他惊讶的是,还打开了不止一瓶的茅台酒。根据十多年外事接待工作之经验,他知道三钱大的杯子,一瓶茅台倒满杯能倒三十二杯,倒得稍微浅一点,能倒三十六杯。可是在这里只倒了十几杯酒,一转眼,酒瓶就不见了,又打开了下一瓶。他觉得这顿饭吃得不是滋味,酒也喝得别扭,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提前离席,继续寻找哪里是船头,哪里是船屁股去了。
哎嗨!姨父发出一个响亮的感叹词,说,船上管财务的人没等我下船,就颠儿颠儿地跑到公司报账去了,说船上为了招待我而吃了多少大虾,喝了多少瓶茅台,这个账都安在我的头上,用招待我的名义报销了。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