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姨父-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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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茶杯属于景德镇的产品,还有漆木茶托似乎是福建漆器。他道了谢,却无意饮茶。不料又有几个女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都是搽胭脂抹粉的,嘴角、眉梢上挂着毫无来由的媚笑。姨父觉得她们笑得蹊跷,跟她们没有话说,就领着侦察员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认没有人来这里违犯纪律,才走了出来。不料一出大门,就有人在门外嬉笑着喊叫,哈哈,特派员跑到妓女院里去了!姨父大吃一惊地说,啊呀,那就是妓女院哪!嗳嘿,我正犯嘀咕,谁家有这么多的内眷,一个个油头粉面的,还敞开着大门,咋不怕咱们当兵的呀!
惹了一场笑话以后,又感到饿了。在一个大仓库里缴获了好多金属桶,有小汽油桶那样大,装满了又白又细的洋面粉。好哇,再搞点油啊、盐哪、五香粉什么的,烙油饼吃。可是伙夫说,这洋面粉咋个闹不团结呀?缺少黏性,还跟芝麻香油闹别扭。你知道你们淮阳的“小磨油”吗?那是我此生享用过的一等一的芝麻油,可这一等一的洋面粉硬是跟一等一的“小磨油”团结不到一块儿。这油饼吃到嘴里生扎扎、甜不哧的,不是面粉味儿。敌人自周口方向增援的一个军就要到了,吃了洋面油烙饼就赶紧转移。我军出了北关,敌人就进了南关。淮阳北边有个大庙,走到庙门前,菩萨就不愿意了,洋面粉在肚子里造反,集体拉肚子拉得一塌糊涂,干脆提着裤子急行军。这样严重的后果不可小觑,是炊事班不小心叫大肠杆菌、虎列拉钻了空子,还是万恶的敌特下了毒药?是必须立即调查清楚的。幸好还剩下几桶洋面粉没舍得扔下,找到懂洋文的人看了金属桶上的说明,原来这是联合国救济总署送来的奶粉。从此,姨父就开始了“与国际接轨”的漫长历程。
姨父又露出一脸的严肃说,离开淮阳时,我们发现一个骑兵通信员严重违犯纪律,他半夜闯进钟表铺,拿走了一块手表。钟表铺老板向部队告发了他。队伍集合转移时,让老板在队列里指认,他指认了这个骑兵通信员。我们又从他身上搜出了那块手表,人赃俱获,就当场把他拉出队列,枪毙在淮阳大街上了。姨父记得,这个通信员骑的是一匹雪白的战马,枪毙他时,白马还拴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枪声响起时,白马发出一声长啸,接着便忘了它的主人,静静地跟着队伍走了。
我对姨父说,“我们淮阳”是我国第一个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建立大陈国都并从此走向腐败、顷刻灭亡的地方。在两千二百年以后,它需要听到这样一声枪响。
3。惨烈与震撼
姨父对现代战争残酷性的体验是从张封集战斗开始的。
1946年秋冬之间,七纵在鲁西南大平原上受到强敌的尾追。蒋军一个全副美式装备的加强团,约七八个营的兵力,紧随我军之后观察虚实,被我军抓住不放,把它包围在一个名叫张封集的土寨子里。寨墙外有外壕,壕里放满了水,易守难攻。我军没有大炮攻坚,却遇到了从未遇到过的猛烈炮火的阻击。一个排炮打过来,弹着点像切豆腐一样方方正正,间隔是一样的。每发射一通排炮都有一定的距离。我攻击部队被敌人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没办法挖掩体,只能趴在地上蹬几脚土,付出极大的牺牲,才攻到村边坟地,又几进几出,才把敌人压缩到寨子里。
战斗中,我军一个营打进了张封集,敌人又反过来把我军营部包围在一座房子里,机枪打得像刮风,喊话叫降。一个副营长用枪托把白衬衣挑起来,正要从窗户里伸出去。营部通讯班长拿枪指着他喝叫:“你敢投降我毙了你!”当即夺了他的枪。战斗一结束,这个副营长就被抓起来了。他是带着民兵参军的区干部,不是行伍出身,遇到恶战,骨头就软了。姨父以纵队特派员的身份前来处决他,他却在夜晚破门逃跑了。姨父说,战争淘汰软骨头,可惜我没能毙了他。
姨父没有透露这场战斗的伤亡数字,只是描述了这场战斗怎样改变了村庄的环境。他说,张封集所有树木都被打成了光秃秃的“帚把”,所有土墙都被子弹打坍了,所有砖墙上的每块砖头上都有弹痕,找不到一块囫囵砖,外壕里的水变成了血水。敌人受重创后突围逃跑,留下了一批肚子胀起来比牛还要大的怪物,那是死去的骡马。
打聊城一战,姨父进一步感受到了来自现代工业的杀伤力。发起攻击之前,姨父又去作战部队突击营检查战场纪律,已经走近了突击营地,远远看见营教导员正站在品字形队列的中心进行战斗动员。这时,天边飞来一架体积很大的黑飞机,是美国援助国民党的B29重型轰炸机,大家都叫它“黑老鸹”。它在天上转了一圈。用肉眼看起来,它飞得很高很慢,没有做俯冲动作。姨父与离他不远的突击营都没有在意它。突然间,天上传来狂风呼啸的声音,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一颗重磅炸弹在突击营阵地上猝然爆炸,爆炸声如天崩地裂,顿时浓烟滚滚,血肉横飞,树木拔地而起。姨父站在离突击营地一百多米的地方,也被震得跳起来。转眼一看,营地上血肉模糊,整个突击营已经丧失了战斗能力,又临时换上了预备队。
我军攻城时,决定使用鄄城战役中刚刚缴获的美式榴弹炮攻击城门。由于没有使用过这样的榴弹炮,把炮位挖深了,炮口伸不出来,又临时把炮拉到平地上,在离城两三百米的地方,瞄准聊城东城门便打。炮弹穿过厚厚的沙袋,又在城门上射穿了一个大洞,却没有把炮弹引信撞开,不见炮弹爆炸,不知它飞到哪里去了。事后,炮兵寻找那颗炮弹的下落,才发现它穿过东城门以后,又飞过聊城上空,越过西城门和西城外我攻击部队的头顶,最后,把我军靠近前方的一个包扎所炸了个稀巴烂。我军西城外的攻城部队还在纳闷,不知道这颗炮弹是从哪里打来的。
姨父说,另一场异常残酷的战斗,却是由我军自己的失误造成的。
那一仗,我军两个团的兵力把一个团的敌人包围在一个村子里。在下着暴雨的夜晚,我军两个团从两个方向呈对角向守敌发起了猛攻。打进村子以后,都遇到了异常顽强的抵抗,对打了半夜,仍然像两头抵架抵红了眼的犟牛在激烈搏杀。两个团的指挥员都感到纳闷,敌人怎么这样顽强啊?一直打到天快亮的时候,号兵一吹号,才发现对方是自己人。敌人在我军发起攻击之前,发现了我军的接合部,就利用夜色和大雨,乘隙溜出去了。我军两个团前仆后继、英勇顽强地自己打自己,损失惨重。
打完了那一场窝囊仗,姨父接受了一个特别的任务就是打扫战场。只有特别坚强的神经系统,才可以面对由于一个“顽强的误会”所留下的惨不忍睹的景象,去揩干净留在大地上不应有的血迹。深夜,又打雷,又下雨,天上猛地扯起一道闪电,就猛地看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支离破碎的残肢断臂,血淋淋地散落在花生地和西瓜地里。借着闪电的光亮就地挖坑,掩埋了一个个破碎的生命。每一道撕开黑夜的闪电,每一个轰然爆裂的炸雷,都使人汗毛倒竖、骇然心惊。
姨父说,使他难以接受的是,他所看到的最残酷、最惨烈的战争后果,竟是自己打自己造成的。从此,他懂得了,无论是在军事上或是政治上,自己人对自己人造成的伤害,超过任何来自外部的杀伤力。这是敌人最快意的事情。打扫了战场,他感到自己的神经系统经受了一次猛烈的震撼和锻造,世上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以使他骇胆裂魂的了。
4。紧急处决(1)
姨父神情冷峻地告诉我,在解放战争期间,他作为军内的“执刑人”,曾按照上级命令,在三次相类似的情况下,先后处决了敌军的三个情报官。
第一次,是李先念担任司令员的中原解放军打桐柏战役,在一个名叫丁爬山的地方把敌人包围起来了。准备总攻时,抓到了敌人一个谍报科长,他交代的情况与我军侦察的情况相印证,确认敌情发生了重大变化,敌人数倍于我的增援部队正迅速形成反包围。我军在危急中撤出战斗。
姨父说,这个谍报科长活该被抓住。他耀武扬威地坐在滑竿儿上,戴着大盖帽,穿着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校官服,在我们眼皮底下晃晃悠悠如入无人之境。我们的侦察员就把这个老兄拽住了,带到司令部一审,他就忙不迭地交代了。我军撤出战斗时,周围都是敌人,要是带着他走,一个班也看不住他。放了他也不行,他被我们折腾了一趟,还在司令部里待了半晌,我们当官的怎么样,当兵的怎么样,装备怎么样,司令部里怎么样,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这都是很重要的情报,所以必须把他“处理”掉,但不能开枪,枪一响,暴露了目标,事就大了。
姨父时任中原解放军保卫部特派员兼保卫队长,“处理”这个谍报科长是他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那一天暮色初降,不远处传来了密集的机枪射击声。谍报科长被五花大绑着,姨父带着看守班的战士把他推了出去,两个战士架着他跑,紧随其后的一个战士已经在枪筒上上好了刺刀。姨父说,我至今不能忘记的是,把他推到一个荒草坡上时,他扭头看了看我。我们离得很近,我能看见他木木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恐怖和绝望。我一闪开,战士就把刺刀捅上去了。他只哼哧了一声,就一头栽下去,大盖帽滚到了草棵里,他蹬了蹬腿,就完事了。
我问,刺刀是捅到心脏上了吗?
姨父说,从背后捅刺刀是不能往心脏上捅的,因为后背被肋骨护严了,搞不好就把刺刀卡住了。
我问,那么,是往哪里捅呢?
姨父说,你不要问这个,太残酷了!
我说,但我需要细节。
姨父说,要往右边软肋底下捅嘛,那里没有保护,是肝脏所在的地方。唉嗨,你是要我讲人体解剖学呀!你看过战士练刺杀吗?刺一下,喊一声“杀”,再把枪扭一下,必须扭一下,很残酷啊!可这不只是我们的军队,而是任何军队的步兵都要公开演练的动作要领, 战争专门钻研这种学问。
我问,这样刺,能一刀刺死、没有痛苦吗?
姨父被我问烦了,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写这个,太残酷了!
姨父第二次处决敌情报官,是刘邓大军开始挺进大别山的时候,他已在野战军政治部担任保卫部特派员。敌人数十万大军正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情况十分紧急。原来抓到的一个国民党情报队长成了累赘,像上次一样,他目睹了我指挥机关的活动情况。当时,我军团以下干部都不知道指挥机关下一步的战略意图,而这个情报队长所看到的情况是可以使他猜得到的。黄昏,就要开始行军的时候,姨父又带着一个班的战士,把这个情报队长推了出去。姨夫唯一的人道主义考虑,就是看见棉花地里有一个下雨冲出来的大坑,准备在这个大坑里结束他的性命,然后就地把他掩埋在大坑里,不让他暴尸旷野。不料刚刚把他架到棉花地边,身后就“砰”地传来一声枪响。姨父以为发生了敌情,来不及跑到坑边,就命战士把情报队长捅死在棉花地边了。司令部和驻在周围村庄里的直属部队听到了枪响,都立即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