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断案传奇-高罗佩-1-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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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忽若开窍,心中洞明,暗惊眼前这个形貌不扬的陶甘竟有如此一番推衍。
“陶先生如此精明,怎的反吃那帮乡愚捉住了,诬作骗子。”狄公忽想起日间之事。
陶甘惨淡一笑:“老爷跷起一足来,且看看那皮靴内藏的何物。”
狄公懵然不解,遂跷起一足,听搁在凳上。
陶甘将两个手指伸入靴面夹毡内,拈出两颗骰子来。
“这两颗骰子里是灌了铅的,那群村愚输多了便揣出几分蹊跷,抢夺过去,看破机关。当时我手中早揣着另两颗骰子。老爷一来,我略施小计当面调包了,竟瞒过众人,连老爷也未窥出内里机诈。交于老爷的只是一般的骰子,手中原藏着的。而村愚手中的则被我夺来藏匿于老爷这马靴里了。——当时即便老爷再问再搜,恐一时也没法获拿见证。”
狄公玩摩手中那两颗灌了铅的骰子,不禁失笑。马荣、乔泰也深为叹服。
陶甘见狄公等面有敬色,又吹嘘起来:“在下尚有几般活计,非常人所能有:伪造官牍文笺,私刻印玺图书。包揽颠倒讼词,草拟模糊契约。作假证,李代桃僵,脱真赃,瞒天过海。其余煽风点火,偷渡陈仓,借尸还魂,金蝉脱壳,混水摸鱼,树上开花,无一不能。我还是窥探隔墙密室,窨窖暗道的行家,手握一管‘百事和合’的钥匙,但凡是锁都能打开。又通晓四方言语,禽兽喜怒。我老远见人眼睛闪眨,便能揣测他的意图行为,嘴唇动翕,便能揣测他讲出的话来……”
(窨:读作‘印’,地下室,地窖。——华生工作室注)
“什么?!”狄公猛叫道,“你却才最末一句说是什么?”
陶甘道:“我只是说,老远见人说话,只需从他嘴唇动翕,便可判断其讲话的大略内容。女子与孩童更易判断,因没胡须。”
狄公嘿然。心中思忖,倘若那罪犯亦有此等本领,前夜杏花花艇上向我告密,岂不同样被人暗中窥知?故尔生出灭口毒计来。
陶甘见狄公心思已动,遂乘机求道:“在下愿易辙改途,投狄老爷门下,听任调遣,效犬马之劳。在下本无妻小拖累——老婆前年随人跑了——只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处。我又熟知衙门律例,看惯官牍档书,想来不至尸位。求老爷开恩收纳。”
狄公思量再三,应允了陶甘请求。——陶甘浪迹江湖,许多经验,又有智力,且通文墨、知律法。只需改邪归正,大可扬其一技之长。——衙门正短缺如此一位奇异本领的干才。
陶甘跪下谢恩,涕泗满面。马荣、乔泰也欢喜不迭。三人下去向壁房中休息不题。
狄公独坐灯下,久久不能成寐。陶甘一言启发,乃知杏花当夜侍宴时必有人暗中窥伺。此人只须在筵席上,不必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他的判断果然与杏花意思一辙。事实上当夜在场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这样做,都有杀死杏花的嫌疑。
如此推来,韩咏南或许无罪。他的被劫也是真的。——天哪!黑龙会当真死灰复燃了!小小汉源县里已密布了许多党羽,又都是动刀动枪的。这宁静的汉源城不已坐在一个欲将炸起的火药桶上。——他已听见引信的丝丝作响了。
一直到刁斗打过三更,狄公才朦胧入睡。
…
第十三章
翌日正午狄公、乔泰、马荣、陶甘四人方回到汉源衙署。狄公将陶甘向洪参军介绍了,并命陶甘协助洪参军管治衙署一应官牍档卷及六曹帐籍文书。
洪参军向狄公禀报,衙署档卷内查知,王玉珏十分富绰,本城里开有两爿最大的金市和柜坊,喜好酒色两事,但从不贻误生意,平昔极重信用,颇孚众望。近来虽手头短缺,债台渐高,但众商户乐意贷款于他。苏义成,原是个碾玉匠,后来开了爿玉器首饰铺,渐渐发财。性痴耽,一心迷恋杏花,几不自拔。如今杏花死了,痛惜过后,倒也令他清醒。
狄公又问:“万一帆的事可问出眉目?”
洪参军答曰:“我已去过万一帆的宅子,邻里街坊,人言藉藉,没有不贬损他的。都道他生意精乖,为人刻薄,目下见为刘飞波作牙人。我在街心一个卖梳篦头油的老妪处探知,万一帆的女儿三官是个淫荡女子,虽待字闺中,却不守静,暗中与各路野汉子来往。万一帆的宅子竟成了个窑子。光天化日,客来客往,竟也不避人耳目。真乃不识羞耻的猪狗行径,邻里每每嗤之以鼻。万一帆也略有所闻,竟装作不知。女儿有钱进帐,他乐得撇手不管。不过有一回他想将三官嫁与江秀才,江秀才的老子听后一口回绝,差点骂出声来,竟是万一帆自己去兜的媒。”
(篦:读作‘碧’,齿密的梳头工具。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后大怒:“果然是万一帆这厮当面扯谎,顽皮赖骨,端的刁滑。洪亮,你再说说梁大器那儿情形如何。”
“梁老相公果然昏聩糊涂,一任万一帆摆布。我与梁贻德细细查阅了几处帐目与契书,正是万一帆唆使梁老相公将家产田业变折贱卖,为的是进手金银。但金银至今未到梁府,不知万一帆又撺掇他哪里放债去了,一意图个高利金。难怪乎梁贻德忧心忡忡,进退两难。”
(聩:读作‘溃’,耳聋。——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小声插话道:“老爷,洪参军,也须提防那个梁贻德在帐目上做手脚。倘若是梁贻德存心舞弊,中饱私囊,一时恐也不易察破。”
狄公道:“我也早应想到这一着。——只是梁府急匆匆进手黄白之物却不知何故,真的是为了放利,如此不惜田业家产?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根基不保,一败涂地么?”
陶甘又道:“早上一路回衙署时,马荣弟将刘飞波告江文璋一案与我细讲了。诧异之余,我只想问一问,那石佛寺只除是一个既聋且瞽的老香火僧,果真再没有一个和尚住在里头。”
马荣答道:“没有,没有。我将一座寺院全搜罗遍了,连那个荒破的花园也未轻易放过。”
“这就奇了。”陶甘道,“前日我来城里碰巧打石佛寺门口经过,见一和尚正在门外伸长脖子向寺里观望。我一时好奇,又爱管闲事,便也上前看觑。那和尚惊惶不已,瞪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狄公听了,忙问那和尚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躯体魁伟,当时很有些醉意,看去又不象是和尚行迹。”
狄公道:“陶甘,你此时可去城里各赌局、酒肆走走,先将木匠毛福死前的行状查询清楚。听说他嗜酒又好赌,恐怕他的死正出在江家给的那点工钱上。马荣,你则再去龙门酒店找找鱼头掌柜,与他细聊聊。他得了官府银子,必不回绝。务必问确了毛禄去向。——先前听说是投奔什么橡树滩,不知那橡树滩又在哪里。”
陶甘、马荣答应了,一同走出内衙书斋。
陶甘匆匆吃罢午膳便转上街市,径向西市“恒泰庄”而来。这汉源城里他早已熟门熟路,有数几个赌局的掌盘人都认得他。“恒泰庄”虽不是最大的赌局,只因开在西山隅角,却是歹人罪犯常聚头的处所。一来临湖,二来依山,万一漏眼出事,钻山过海,十分便易。今日陶甘第一番做公人,便选定了这“恒泰庄”来勘探。
恒泰庄的掌盘姓冯,滚圆的身子。一团肥肉,精光头皮,象个胖罗汉。着一件没领的玄绸短褂,口上衔一个水烟筒,坐在门套里打盹。另一个管帐的斗鸡眼又兼监场,正与一个小伙计在摆桌子,迎候赌客。这午牌时分,又热不可挡,厅堂里只坐了三四个赌客。
“原来是陶大哥,多时没来这里走动了,而今见在哪里勾当?兴许是发了财,改做生意了。”——冯掌柜眼尖,一眼看见陶甘,先打哈哈,欲将陶甘迎入门里。
“呵,是冯掌柜。一向疎阔。今日鄙人有点急事,没心思玩,改日再来。”
(疎:同疏;疏阔:久别。——华生工作室注)
斗鸡眼堆起一脸干笑,一旁帮衬:“陶大哥来敝号遣兴,哪一回不是赢家?今番莫非不像赢钱了。恁的急事,这般匆忙。”
(恁:读作‘嫩’,这样,那样。——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笑道:“也不瞒两位,正为的是钱银事哩。毛福那厮借了我四两银子,却再不露面,我这里正四处寻他。”
两人听了大笑:“如此说来,陶大哥正还需多走些路去寻哩。只怕三日五日不够。——毛福这穷酸早过了奈何桥,奔酆都城去了。你这四两银子的债只好去向阎罗兰代为销帐了。”
陶甘木呆半晌,进门来拉一把靠椅坐了。
“冯掌柜可知道这厮几时去的酆都城。缘何忽的没了踪影。可怜我眼下正等着这钱使化。”
斗鸡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木里正躺着哩。头上一个大窟窿,血都流干了。腰里那几串铜钱银子也没带去,不知便宜谁了。阎罗王都没孝敬,陶大哥你那四两银子还想追回。”
冯掌柜也取笑:“此刻快去石佛寺翻尸,倒骨,细检一遍,寻着那四两银子也未可知。”
陶甘正色道:“冯掌柜不是外人,只望告我一声那贼儿的名,我便向他索去。索不回时,也讹他出几串铜钱。”
冯掌柜道:“不瞒陶大哥,恐是他那堂房兄弟毛禄弄的毛票。只是没凭证,猜测而已。况且毛禄早去了那边橡树滩。”
陶甘踌躇:“求冯掌柜细说则个。”一面从袖中拈出五个铜钱递过。
冯掌柜收了铜钱,啧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哪里得了许多工钱,腰囊鼓鼓的进来这里。当时客人甚多,都赌轮盘。毛福乘兴也押了几回宝,极有手气,赢了几回,又兑换过几两纹银。这时毛禄也来了,他两个契阔多时,今番见了,便觉亲热。在店内又喝了几盅,毛福便邀毛禄去杏花楼吃饭。两个又笑又说出了这门里。——天知道毛福怎的钻入那棺木中;保不定那些钱银早落入毛禄囊中。”
陶甘听罢,拱手告辞。刚待启步,见一个穿着破旧僧裰的和尚走进赌局来。认得正是前日见过的,便又坐下。
(裰:读作‘多’,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华生工作室注)
“哈哈,黑和尚未了。”冯掌柜应酬唱喏。
黑和尚并不答话,拣了一条凳子坐了,斗鸡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师父见礼了。”陶甘向黑和尚作了一揖,“那日石佛寺门首见过面的,想来大师父没忘。”
黑和尚蓦地脸上升起一团怒气,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这个干瘦老猴是谁?倒会揽事。”他问冯掌柜。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见大师父在石佛寺前踌躇,心中奇怪,和尚见了庙还有不认得的,再三看觑。”
黑和尚地上唾了一口痰,咕咕喝干了茶,啐道:“毛禄这歪厮竟消遣于我。那日我鱼市见了他,褡膊里满鼓鼓的,不少铜钱。我问他哪里弄得这许多钱。他道是石佛寺里开了个新棺,拾得的。许多还撒在地上哩,叫我去拾。——我信以为真,一口气跑到石佛寺,听里面仿佛有人声。一时踯躅,壮胆进了去,倒是厝着一口新棺,却盖得严实,弄他不开。地上并无散钱,乃知上当。——待捉到毛禄时看我揭下他一层皮来。”
(踯躅:读作‘直竹’,徘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