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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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了解了。这位常信师父的意思是,佑贤和尚虽然是个伟大的修行者,却没有伟大的志向。换句话说,佑贤和尚是一个只顾自己悟道就好的、自私自利的人,对吧?”
“说自私自利也不太对……”
常信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陷入困惑。在这里述说的事,对他而言应该是长久以来的一个禁忌吧。
“例如有个优秀的智者,他优秀的道法仅由一名弟子继承了,而道法又再由这一位弟子的弟子继承。就这样,优秀的道法绵延不断地传承下去。这真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世上有着数亿数万的人口,纵然只有当中的一个人悟道,又有何意义呢?将道法广传世间,救济更多的世人,不正是智者的职责所在吗?一一贫僧这么认为。这才是宗教,不对吗?”
“这才是宗教吧.但是,禅是宗教吗?”
“什么?”
“的确,曹洞宗是宗教教团,但是禅本身是宗教吗?拯救众生是教团的任务,禅则是使人成为一个禅师、使其有资格成为拯救众生的教团一员,不是吗?若是怀着拯救众生这样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而坐禅,修行就无法成立了吧。坐禅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做的,而是为了知晓自己就是自己,世界就是世界而做的。一开始您不是说了吗?尽十方世界是真实人体,既然世间万物皆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贡献。那么,佑贤和尚的做法本身也不能说是错的吧。”
“但是……中禅寺先生,您刚才……”
“我所说的不好,指的是别的意思。不好的是佑贤和尚……不.是你们离开教团这件事。既然离开了教团,也只能够像佑贤和尚那样自处了。”
“啊……”常信嘴巴微张,就这么僵住了。
“常信师父。”京极堂挺直背脊,与禅僧面对面,“我已经明白盘踞在您腹中巨鼠的真面目了。”
“巨……鼠?”
“对,是在您体内欲取您性命的那只老鼠。”
“想、想要取贫僧性命的……”
“想要取您性命的并非中岛佑贤和尚,而是有着中岛佑贤之姿的大鼠。”京极堂这么说道。
常信露出苦恼的表情。“我不懂……意思。”
真的不懂。
所谓有着佑贤之姿的老鼠……
是铁鼠吗?
“哥,什么意思?”敦子极为疑惑地问,“哥说你已经知道了.可是常信师父还没说到任何他赞成调查的原因啊,你们现在说的话,我没办法和脑波测定联系在一起。现在谈的反倒是探究何谓宗教这种深奥的问题……”
“笨蛋,问题没有深浅之分。”京极堂斥退妹妹的意见,“听好了,敦子,这位常信师父不是一般的僧侣,我认为常信师父拥有比一般僧侣更深厚的科学素养。虽然我不知道常信师父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不过他应该已经预测到脑波测定的结果了。所以他才答应接受脑波测定,不对吗?”
“这……”
“预测……?那是未知的领域啊!就连主办者这一方的我,还有实验的学者都不能够预测。正因为无法预测,才要调查测定。或者是,哥也已经知道结果了吗?”
“当然了,这很简单啊。这是脑波测定吧?也就是测定大脑皮质的微量电位差。既然都叫脑波了,当然是以波形来测定。也就是将电位差视为振幅,测量在固定的时间内重复了几次多大的振幅,然后在时间轴上记录振幅,所以会变成蚯蚓爬一般的曲线。换言之,所谓脑波测定,就是将脑所有的状态都变换为这种周波数的形状。人只要活着,就会产生脑波。所以不管是哭是生气,无论理由为何,脑波全都会呈现波浪状。对吧,敦子?”
“是这样没错啦……”
“那么,在开始坐禅的阶段,是有些紧张的状态,也就是与一般生活起居相同的波形。不管怎么样都会是这样的。因为在坐禅之前,过的是日常生活。在这个状态下,振幅的间隔很短。接着徐徐开始冷静,紧张松弛下来,也就是振幅的间隔会逐渐变大,最后成为与睡眠时同样的状态。”
“睡眠状态?坐禅不能睡吧?”
“没睡啊,只是波形会变得无限接近而已。要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出现那种波形,一般会被认为这个人有障碍,但这是没办法的,一定会变成那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哥会知道?”
“因为波的形状全都是一样的啊,只有间隔长短或振幅大小的差异而已。”
“是这样没错,但是……”
“那么就只会变成那样了,间隔不可能变得比清醒的时候更短。如果出现那样的脑状态,那才是异常。如果有变化的话,一定是间隔逐渐变大,那种东西完全不能够成为任何判断基准啊。”
“哥,等一下。在放松的时候,脑波的周波数确实会变低。但那与其说是从觉醒状态转移到睡眠时被检测出来的变化,倒不如说是眼睛是否睁开而造成的显著差异吧。没有人是睁着眼睛睡觉的,所以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算醒着,只要闭上眼睛,周波数也会下降。睁开眼睛的瞬间,周波数就会变高。换句话说,接收器官的遮断一一特别是视觉的遮蔽,应该是造成脑波的周波数下降的重要条件才对。但是坐禅的时候并不会闭上眼睛吧。不闭上眼睛却进入那种状态,又不是昏倒……”
“闭上眼睛,并不等于视觉被遮蔽吧?”
“虽然是这样没错一一只要脑遮断来自视神经的情报,就算张开眼皮,也一样看不见东西吧。但是刚才常信师父说坐禅的时候,看得比平常更清楚,所以是看得见东西的,视觉是活动的吧?”
“看得一清二楚、却看不见的状态,或者是看不见、却比看得见的时候看得更清楚的状态,就是坐禅啊。所以只能说靠脑波测定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科学家们一定会说:明明有意识,却出现失去意识的脑波,真是令人费解呢……”
“可是……”
“就算连同心跳或发汗、体温等一并计测,也是差不多的吧。从那么贫乏的情报里,是得不出什么结果的,只能判断出受试者极为平静罢了。”
“那,调查是没有意义的吗?”
“是有确认这是无意义的意义啦。就连情报量丰富了数万倍的语言都无法传达的东西,怎么可能凭一条波线就明白?”
敦子似乎无可反驳。
当然也轮不到益田上场。而我有如正中京极堂下怀似的发言了:“可是京极堂,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位常信师父早就预測到这些了?常信师父认定就算实施调查,也查不出什么,所以无所谓?”
“不是的。关口。常信师父想要证明的,是医学上不管是睡觉还是坐禅都是一样的,遑论魔境与大悟之间有任何差别了。不对吗,常信师父?”
“贫僧不懂这些。脑波是什么样的东西,贫僧这是第一次知道……”
“那么您为何热心地赞成调查?”
“那……那是……对,我想要将禅的思想广为传播到世上!”
常信有些激动地抬头,但是他的视线微妙地错开了京极堂的注视。然而京极堂却牢牢地将那张有如两栖类的脸捕捉在视野当中。
“愿闻其详。”
声音一一变了。
开始驱逐附身妖怪了。
一一是那只大鼠吗?
京极堂想要将铁鼠从常信身上驱逐吗?
常信开口了:“将宗教传播到世上的方法有两种,其一是攀附权势。迎合权力的话,其宗派将可获得有力的庇护者,自然会安定下来。直到掌权者更迭,都能够维持坚若磐石的体制。但这是件难事,而且,会堕落。只要翻开禅的历史,便再明了不过,这是不可取的。”
常信微微摇头。“另一个方法,是使教义在民众间广为渗透,获得支持。这种情况,必须努力浅显易懂地讲述教义。这也相当困难。但是贫僧认为这才是正途,因为拯救众生正是宗教的职责。”
“师父所言极是。”京极堂说。
“那么,在这昭和之世进行兴禅活动,需要的是什么?贫僧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此时明慧寺接到了脑波调查的委托,贫僧认为只能仰赖科学了。说起来,修禅并非只有打坐一途,行住坐卧皆是禅,然而大部分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只是关在山里打坐的禅。完全没有用处。为了让世人明白这一点……”
“您想要破坏坐禅的有效性。”京极堂清晰的声音打断了常信的话。
“您……您说什么?”
常信睁大了眼睛。
恶魔以完全就是恶魔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常信师父,我说错了吗?当然,坐禅是悟道的玄关。但是那只不过是一个人口。人口不止一个。无论做什么,都能够进行禅的修行……”
“那、那样简直和了稔没有两样!”
“没错。正因为没有两样,所以你才会厌恶了稔和尚吧?因为穷究到最后,就会变得和了稔和尚一样,所以您不愿意承认。”
“贫僧和了稔不、不同。”
“说不同也是不同吧。您并不认为抛弃戒律、舍弃修行还能够悟道。然而另一方面,您应该也认为或许遵守戒律,持续修行,也不能够悟道。”
常信的脸霎时变得一片惨白。
原本青黑色的那张脸,真正变得血色全无。
“然而,您还是无法在放荡不羁、自甘堕落的生活中找到领悟,也不想在那种地方找到吧。可是话说回来,您也迷失了继续在山里打坐的意义。不知是幸或不幸,您置身的环境一一明慧寺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典型的禅僧们齐聚一堂。而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成为您师法的对象。换言之,您发现了一个可能性:您已经无法在既有的禅当中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了。于是,您对禅的新发展一一禅与科学的共生,感觉到无可抗拒的魅力。”
科学与宗教的共生一一这究竟……
“京极堂,禅真的能够与科学融合吗?”
这是一一我的分内工作。
“关口,科学对于禅的探讨,最近确实逐渐兴盛起来了。例如说,众所周知,森田正马在确立森田疗法的时候,受到了禅的思想很大的影响,此外也有人在道元所著的《赴粥饭法》、《典座教训》等书当中,寻找食物疗法及健康饮食的典范。前文部大臣桥田邦彦以前是帝大生理学研究室的医师,他的爱书是《正法眼藏》。他的门下提出了‘全机性医学’这样的理论。所谓全机,指的是一切皆发挥机能,部分与全体彼此呼应,发挥机能并恢复,是一种生命工学概念的医学,不过全机这个词汇也是出自于禅。”
简直就像事先准备好的回答。
“确实,我听说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也开始注意到禅了。说起来,这次的调查原本也是其中的一环吧?”
我说,但京极堂的脸颊痉挛,说:“哦……你知道的那些八成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行不通吗?”
“禅又不是炼金术,这太愚蠢了。”
“你说它愚蠢?”
“不得不说它愚蠢啊。学习禅的方法论是很好,应用禅籍上的记述也不错。或者以禅的思想为背景,加上科学的思考也可以。换言之,森田疗法和全机性医学都是有效的。但是心理学不行,愚蠢。”
“但是荣格'注一'派的心理学者之类的,特别看重东洋的神秘思想,并有了成果不是吗?这和森田医师的立场一样吧?”
“真伤脑筋哪,关口。”京极堂皱起眉头看我。
“森田医师在模仿西洋观念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