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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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不成外界将贵藩视为暴发产?”
正是如此,近藤颔首回答:
“外人正是如此看待我藩,并屡因细故百般刁难。”
“百般刁难?”
“是的。不过既然发现藏金,这也是情非得已。”
“为何是情非得已?”
“金山银山基本上仍属国有,不过是由藩国代为经营。原本我藩理应被征收领地、划为天领。但如此一来,矿务又得由幕府承担。看来对幕府而言,亦将是个麻烦。开始采矿后,我藩方意识到经营矿山原来是如此困难。佐渡与伊豆似乎也是如此,若到头来没能采出足够的黄金,将令幕府与现地居民大为困扰。再者,北林究竟藏有多少黄金,目前虽未见分晓,但幕府多少应已有个数。只是即使如此,眼见诸国黄金采掘量逐年递减,幕府毕竟也得紧抓这笔财源。因此,便告知我藩若欲存续,须满足幕府所开出的包括高额贡金等条件。”
原来如此,看来北林藩的重建工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不仅如此,幕府还屡次以苛刻要求刁难我藩。虽不至于废藩,但幕府的判断想必是,尽可能开出不对自身造成负担的条件,逼迫我藩开采金矿。在与此相关的诸多交涉中,年轻的义景公常遭轻视。每当这种时候,樫村大人都会挺身护主。宁以一己之身充当众矢之的,只身挡下一切攻诘,只欲为我藩鞠躬尽瘁。在义景公甫继任藩主的前四年里,大人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看来樫村不惜粉身碎骨,只为保护所有需要自己的人。
果真是条刚正严谨的汉子。
“为何仅有前四年?”
一前任御老中(注5)大人于两年前亡故。也不知究竟是与此事有关,抑或纯属偶然,但打那时起,幕府对我藩之冷淡待遇便大有改善,教我藩终于得以安然休养生息。”
——两年前。
正好是又市销声匿迹的时候。
或许近藤的臆测还真是正确的。
——还得解决盘据千代田城中那只大老鼠。
又市曾在六年前如此说过。倘若这老鼠指的就是前任老中——
或许又市耗费了四年岁月,才解决了这只老鼠。在那场激斗背后,似乎有个压榨弱者、贪权图利的大人物身影。这光景——
由于无缘亲眼见识,百介也仅能想像。
到头来,百介就这么被遗弃在这一头的世界里。
我藩即将步上常轨——近藤说道:
“宛如大船即将出航。未料肩负舵手之责的樫村大人却……”
“大人的情况如此严重?”
“日益严重,而且病因尚且不明……”
“病因不明?大夫可曾说过什么?”
“据闻——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樫村大人的确是年事已高,或许已不敌劳心劳力之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大人常为恶梦所缠身。而且,睡梦中还曾高呼前任藩主大人之大名。”
“问呼景亘公之名?”
是的,近藤回答道,旋即低下了头继续解释:
“虽然本人从未说清楚,但据说前任藩主大人曾屡次现身大人床前。”
“现身大人床前?”
北林弹正景亘,一个教百介为之战栗的——死神。
当然,近藤并不知道实情。
“无人相信前任藩主大人竟会在樫村大人身边纠缠不去。毕竟前任藩主景亘公为人刚毅,一如先生所知,乃是个因只身揽下导致山崩城毁之庞大恶念而殒命的伟人,其英灵岂有假不治之症迫害忠臣的道理?”
“的确是——”
没有可能,百介附和道。近藤慷慨激昂地同意道:
“田然是绝无可能,毕竟如今景亘公已是广为采矿人夫所供奉的守护神明。”
“为人夫所供奉?受供奉的不是阿枫夫人么?”
“大家遵照之前的神启,将于尚在重建的天守中设一座神社,以供养阿枫夫人之灵,但目前仍暂时被合祭于金屋子神社之中。前任藩主大人之灵虽在菩提寺行法事超度后供奉于寺内,但因遗骸深埋巨岩之下无法敛葬,故仅能于原本巨岩座落处,亦即折口岳山腰、可一眼览尽主城处,择一样地立碑祭之——”
祥地?
那儿原本不是块不祥之地么?
在那遮蔽视野的巨岩崩落后,百介完全无法想像该处如今是副什么样的景象。
“领民与吾等藩士,均相信如今北林有阿枫夫人与前任藩主大人两英灵一同镇守,绝无可能再起任何诅咒。因此,在下着实无法理解……”
“因此需要找到那位法师?”
“是的。必须请其判断樫村大人的病因,否则倘若景亘公亡魂诅咒着无稽传闻又起,真不知还要牵扯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不。
此事——对樫村而言的确是个诅咒。
只不过近藤并不知道详情。不,知道的大概仅有百介一人罢。
前任藩主北林弹正景亘——
乃樫村之妻与上上一代藩主所生之子。
当年,樫村之妻不仅为当时的藩主所染指,甚至还有了身孕,因此为藩主纳为侧室。但由于产下的是名男婴,樫村之妻预测将引起一场继位之争,便带着稚子逃出城内,遭到藩主差人斩杀,而行刑者正是樫村本人。忠臣樫村兵卫奉主君之命,于如今立碑祭祀景亘公之处——在藩主之子景亘公眼前手刀身为其母,亦为自己爱妻的女人。
还真是一件悲壮的往事。
尽力成全一己之妻与主君的奸情,甚至还奉命取其性命。这男人内心
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百介不仅无法体会,甚至该说是没胆量体会。
光是想像亲手斩杀一己爱妻需要经历何等折腾,就足以教人发狂了。
当时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给附了身——樫村曾这么说过。
身为一介武士,倘若主君有命,便应绝对服从。
不过这仅为武士之道,并非人之伦常。
樫村曾向百介如此哭诉。
同时也认为一切灾厄,均因一己所为而起:一切恶念,亦是因一己舍弃伦常、斩杀爱妻的罪孽而来。
只是他这想法——
不是在灾厄来袭那晚,就被封印在那罪孽深重的地下牢中了?不,经过一夕狂乱,大伙儿步出地下牢时,一切罪孽不就被净化了?
百介如此以为。
据说打那时起,樫村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这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此变得精力充沛,为了藩国、新任藩主殿下、以及上下领民四处奔走。
从近藤稍早的叙述中,亦不难想像樫村那勤奋工作的模样。
只是……
也不知是恶念尚存,还是又有悔恨涌现。
难不成还真是亡魂诅咒?
前来向樫村寻仇的,其实正是樫村自己。
“小弟知道了。”
听到百介这声回答,近藤这才回过神来。
“小弟将尽力为贵藩寻找这位法师。即使找不着——”
也将亲赴北林一趟——虽想这么说,但百介还是把最后一句话给吞了回去。如今绝无可能找着又市,再怎么找——都注定是白费力气。不过,既然又市已销声匿迹,如今唯一能理解樫村想法的就仅剩百介一人了。虽然自己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听听樫村发发牢骚,但即使如此,总也是聊胜于无罢。总而言之,此事毕竟不宜随便答应。因此百介只得暧昧地把话草草收了个尾,将近藤给请了回去。
接下来——山冈百介便踏上了又一趟旅程。
'三'
如今的北林领内,已是面目一新。
虽然并非盖了什么新屋、或开了什么新路;不过是庄稼汉挥汗耕作、工匠卖力挥凿、店家吆喝拉客、孩童玩闹嬉戏,四处听得到笑声哭声——但或许是因为六年前的景况实在过于异常,较之往昔,此地俨然已回复一个寻常村镇应有的风貌。
届时,本地终将回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
又市曾这么说过。
在客栈中放下行囊喘口气后,百介开始思索起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虽在旅途中也曾稍稍留意过,但沿途似乎没听见任何关于北林藩的流言。
客栈里的伙计也表示,近日未曾发生任何大事,看来樫村尚未过世。毕竟蜮下距主城近在咫尺,家老若有更迭,不分贵贱应都有耳闻。
向女侍稍事探听,百介发现新任城主果然是颇有人望。或许与前任藩主实在太差也不无关连,但如今也不见百姓对前任城主有任何抱怨。
当然,这也是因为城下没有任何人知道前任城主的真面目,应此除了有人认为其对臣民颇为严苛之外,也听不到任何恶评。
即使不计较其嗜杀戮、流血如命这难以饶恕的癖好,前任藩主也绝称不上是个明君。就百介的调查结果来看,不论是苛征税赋、滥用公款、乃至与幕府或他藩的关系,各方面的政绩均是一塌糊涂,其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为了治国,不如说是为了灭国来得恰当。光这些烂帐就足以广招民怨,但或许是那段时期的灾变实在过于阴惨,似乎淡化了百姓对恶政的愤懑。如今,大家似乎都将他当成一位只身挡下巨岩,拯救全城百姓的明君,虽曾从近藤口中听闻此事,这正面评价还是多少数百介感到意外。又市所设的局,竟然让这疯狂的暴君化身为一位刚毅的明君。
拉开拉门。
便得以望见折口岳、与尚未修复的山城。
只见顶端的梁柱已经架妥,想必天守的重建工程也已经开始了罢。
失去巨岩后,如今的折口岳变得较为尖锐,看起来是如此弱不禁风。定睛一瞧,还可在主城后方望见几块碎裂的巨岩碎片。虽说仅为碎片,却片片都是硕大无朋。
该上主城瞧瞧么?
还是该造访樫村的宅邸?
究竟该拜访哪些人?
事前,百介未曾知会北林自己即将前来。虽说江户屋敷曾遗使邀约,应不至于吃闭门羹,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每位藩士都见过百介,更遑论记得他长相的,大概仅有樫村一人。
也没先考虑清楚,便花了两个月上这儿来,与其说是悠哉,不如说是愚蠢。
就在他快想破脑袋的当头,女侍端茶进了房里来,态度是出奇的有礼。大概是几乎没见过来自江户的访客,她对百介似乎颇为好奇。
“近日来的净是些无赖呢。”
百介还没开口,女侍便主动说道。百介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女侍便回答:
“不就那些四处漂泊的?”
“是无宿人么?”
“是呀。客官您瞧,全都是上那城山干活。”
女侍指向折口岳说道:
“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全是听到传言来挖金子的,大概是以为至少能当个人夫混口饭吃,但咱们这儿可不比佐渡,他们可是找错地方啦。原本领内的无赖就已经够多了,还得从这些家伙开始雇起呢。如今大家都说挖金子要比干庄稼活儿有赚头,甚至有人放着田不耕,打定主意上那儿当人夫哩。”
真有这么多人梦想一攫千金?可多着呢,女侍回答:
“哪个人不想图个轻松?此地土地贫脊,大家想必部认为同样是在泥土里搅和,挥盘子总比挥锄头来得轻松罢,更何况还有薪饷可领。不过这些家伙想得也太容易了,世上哪有什么轻松差事?成天窝在洞穴里可是很辛苦的,做人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要填饱肚子,不流点儿汗哪成?女侍呵呵笑着向百介说道:
“糟的是,这种人可多着哩。”
“不过,详情小弟是不大清楚,但据说托这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