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王朝-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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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躺在床上,听了这道谕旨。他几经反复向皇上要求归隐,不想再做官了,但最后还是得来了这一道谕旨。这道谕旨冷冰冰的令人心寒。他忽地能感到了张居正的悲凉,他想明白了,张居正之所以在死后被查抄,是早就在他死前就有种种迹象的,而他海瑞成了一具大明朝的石狮,弄干净了自己,拿来摆在府门前向百姓士子示威。他也只能这样了,他对海生说,海生啊,这是第七道奏疏了,我不能再上疏了,皇上要我死在官任上,我就只能死在这一任官职上了。
海生不敢对他讲,房寰大人已被逼得快要死了,房家说,如果到第七天再没人管此事,他就会自行走出来,任由那些疯子处置。他宁可一死,也不向这些人说软话。
南京是陪都,没有真正管事的人,所有的官员都领着微薄的薪水,拿着禄米,只能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不贪不占怎么行?他们拼命地向商人索贿,每一个人都艰难度日,海瑞的话使他们不安,房寰的死会给他们带来好运。他们静等着,静等着这些乱臣贼子把事儿闹大。
只有一个人不会等待,他就是南京守备使大太监何矩,他静静地看着这场动乱。他看着房寰,看着海瑞,看着所有闹事的人,看着所有的官员。他明白,人都可以不满,但他不能,他是替皇上看着南京旧都的一条狗,如果有人想动乱,他就得上去咬,拼命咬。咬死一个两个的,又有什么关系?但何矩也不动,他不动,是在猜测北京方面的态度,为什么皇上不申饬海瑞?为什么不罢免海瑞的官职?为什么吏部最后还来那么一道谕旨?北京一定有难言之隐,他明白,内阁的阁臣在风口浪尖上,申时行得不到言官的拥护,他们随时可能把申时行赶出内阁,让他回家。而且他们要倒申时行,就得拿别的小事一件件弹劾。这像是执行“凌迟”那种刑法,先让你慢慢受皮肉之痛,最后才剥筋剔骨,但得让你的心脏始终在跳,一下一下地跳,慢慢看着自己死亡。他们是要申时行看着身边的党羽一个个垮台,再自己滚蛋。
问题是,皇上怎么想?
皇上怎么想,内府就得怎么做。
何矩在等待。
本来他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地等待,但没法子再等了,房寰要死了,他也知道,如果七天内没有人去管,房寰就会走出来,那样房寰必死。但房寰一死,何矩难逃其责。他是南京旧都的守备使啊,他怎么办?
他手里有军队,有五万兵马。
何矩不明白,要不要杀人呢?如果只驱散这些人,皇上是不是会满意呢?
海瑞说,贪官只能想着他自己,一贪就坏了心性,他就再也不会老老实实坐下来领那一点儿可怜的禄米了,他会蝇营狗苟,会贪图小利,会钻营,像溃堤蚂蚁,遗害无穷。不杀不关不打不罢,天下就乱了。
家人听着他说,这是说胡话,在病中说的胡话,但句句是他的真心话。
海瑞说,我写了一部书,死后得刻印出来,可以找人刻印。过去有人愿意刻印,但我没答应,我死了,你们就可以答应了。
家人看他像是吩咐后事,又像是昏谵耳语,便附在他耳旁,听他细说。
海瑞说,太刚易折,我一辈子,就是太刚强了。我从未贪占过一点儿,这就是一辈子啊。
家人流泪。
听说海瑞快不行了,他的学生、下属都来了,站在海家门外,有人倚着门,忽然咣地一声,那门板掉了,重重地砸地上。那倚门之人给砸了脚,又不敢叫,怕惊动海瑞,他呲牙咧嘴地看着众人,十分难受。
偏偏海瑞听到了门板掉落的声音,他略有所悟,微微露出笑意说,你看你看,我说过那块门板不行了,早晚有一天会砸了人的,这会儿它掉下来了,砸着人了没有?
有人传出来,那个被砸的人流着泪说,没事儿,没事儿。
家人再传进去,对海瑞说,没砸着人,只是门板掉了。
海瑞说,没砸人就好,我就怕砸坏了人……
弥留之际的海瑞似乎又回到了海南,琼山青青,海天一色,他穿着草鞋慢慢地向地里走去,地里的土是热的,熨贴着他的脚板,熨贴着他的心,他感受到土地的温暖,地上是洁净的,泥土是芳香的,走向青翠,走向碧绿,海与天、海与地皆成一色。他向那片洁净走去,再也没有回头地走去……
南京城里的人从棺材铺子那里得到消息,海大人真的不行了,这一次是订了棺材,要抬往他的府里去。这是一具薄板棺材,刚要抬走,走在街上的人奔走相告,行人都来到了棺材铺子前,看着这具薄板,流泪。一个士子拦住了棺材铺子老板,问:这具棺材往哪里送?
老板流泪说,海大人要没了,我送他家去。
士子说,你就拿这具棺材给海大人?
老板哭,说,我能怎么办?我送他一具好棺材,但他的家人说,不能不花钱,海大人一世清廉,不能占人家的便宜。他说,他不占我的便宜!
老板蹲在地上,呜呜大哭。
士子说,我们替海大人募一具好棺材吧?不要太好的,太好的海大人不会喜欢,也不要这一具薄板。海大人一生清贫,不能用这一具薄板便打发了他。
士子一说,路人都纷纷解囊。棺材铺老板说,我说够了,够了,不要那么多钱。
人们簇拥着棺材,向海瑞家走去。
何矩决定,要保住房寰的性命。
他命令镇国将军朱希乐,要他带兵在房府远处的街口等待,他说,我下令,你们就抓人;有谁敢再造反,就杀!
何矩走去,向房寰府前走去。
何矩站在房寰的府前,他有一点吃惊,竟有上千士子学人、泼皮无赖在房寰府前闹事,乱哄哄的。人们吵嚷着,要房寰滚出来,要他吃掉那些纸钱,要他八十贯、八十贯地吃,看他能吞下几个八十贯!有人叫嚷,房寰是一只缩头乌龟,不敢出来了!
就听得府门一响,门大开着,众人反而渐渐地静下来了,没想到房府的门会大开。
房寰从大门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对众人说:你们听着,我有话要说!
还要他说什么话?他说得够多的了,有人突然高叫一声:海大人死了,海大人给他房寰气死了!
这一句话像扔进来一块巨石,愤怒的人群拥向房寰,如果让他们揪扯住房寰,会立时被他们撕得粉身碎骨。
何矩一声令下,烟花炮仗直飞向空中,叭的炸响了。
众兵丁一齐声喊:抓乱贼!抓乱贼!
兵卒呼吼着,扑近前来,团团围住房府前。
涌至房寰府前的人们呆怔住了,他们没料到会来这么多的官兵。何矩说:听着,要有谁敢动房大人一下,砍死他!砍死他,我来担责任!
人们恨这个阴险的何矩,有人认出了他,轻声细语:何矩,何矩!何包子,何包子……
原来何矩愿意去西斜口小街摊子上吃包子,何矩吃包子,是南京的一景。天一大早,就有两个小珰替他来站队,排到了前面,再向后让,一直到何矩来了,才买了包子。何矩身后站二十个听差,看他吃包子。他吃包子,包子摊的老板真是害怕,眼盯盯地瞅他,生怕他吃出一粒石子来。当然包子里吃不出石子,何矩就笑,给包子钱。也不多给,同样是六个小钱,但当面给那站队的小珰六十个小钱。给跟班的人各六十个小钱。六十个小钱买面够一家人吃一个月了,卖包子的一看他赏小珰钱,眼睛就红了。都知道何矩是南京的守备使,皇上不在南京,南京最大的官就是何矩了。
何矩就有了这个绰号,叫何包子。
看他吃包子,就知道这人心狠手辣。他咬包子就跟咬人肉似的。
众人不敢动了,房寰从地上爬起来,看看何矩。他不愿意跟这个南京守备使沾上什么关系。房寰回头对众人说,海大人死了,我得去吊唁,你们闪开些,让我去。
何矩说,海瑞死了,南京城从此不再热闹了。没有了海瑞,就没有了清官,天下还有哪个官员像海瑞那样一贫如洗?
海瑞出殡这一天,南京城里罢市,各店铺的主人、街上的摊贩全都集中起来,在海瑞家门前静候。
天亮了,海瑞的家人全都出来了。海瑞没有夫人,夫人早几年死了,只有一个伺候丫头,二个仆人。他们举着灵幡,向前走。身后是父兄家的亲侄弟男,相跟着扶着灵柩一步步走出来。
站在街头的行人相跟着,许多人拿着夜里自剪的纸钱,一步一散。有的举着自制的“孝子幡”,甘愿做海瑞的“孝子贤孙”。灵柩向前行,一路上都站满了行人,都是南京的商人、士子、小摊贩、城市百姓。许多人携妻挈子相跟着,亦步亦趋。
有一个老婆婆叫道:海大人啊,你走了,南京城还有青天吗?人们哭着,一直相送海瑞。'① 史载,海瑞死,南京罢市送丧。'①
第十五章 天有病
京师地震。震后大雨。民舍倒塌无数。
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① 史载,是年大灾,京师先旱,大疫,地震;后暴雨,房屋坍倒,死者无算。'①
申时行与许国、王锡爵三人在西庐坐了两天两夜了。京师民舍倒塌,许多人被砸死。户部尚书毕锵一直在病中,只能带病来西庐议事。兵部左侍郎张位也来了。王锡爵派人去请张诚、张鲸,二人还没有来。
申时行看着房檐,雨水在房檐的吊角哗哗流泻,水流如瀑。申时行望着这雨水,在密如织网的雨幕中,他急着看到张鲸与张诚,但左等右等不来。二人不来了吗?
大珰魏朝急急赶来,他说,张公公来不了了,皇上那里要照应,地震了,皇上那里乱着呢,他们两个得去照应。
申时行说,那就议事吧?
王锡爵说,皇上那里要照应?皇上的皇宫坚固着呢,需要照应什么?京师民舍倒塌无数,他不来议事,怎么办?
魏朝皮笑肉不笑地问,王大人,你说,京师民舍倒塌,这应是谁去管?要内府管吗?
王锡爵性情耿直,他大声说,魏公公,内府的人要是有心肝,就应该管。
魏朝冷笑,王大人,内府的人没心没肺,他们是条狗,是皇上的狗,命贱着呢,他们怎么会有心?即使有心,也只有一颗狗心;有肝,也只是狗肝。
王锡爵怎么忍得下他这句奚落?他瞪眼看着魏朝,正要反驳,申时行叹了一口气,不再看房檐了,说,咱们议事吧?京师民舍毁坏无算,许多人站在雨中,这样下去,怕是不行。户部、兵部都要出人,内府最好也出人,大家先在外面找房子,安置下灾民。如果不行,就在庙里、佛寺里安置。拨一些粮食给灾民,要把粮食发至灾民手里,只是如今还在下大雨,据钦天监报,还要下许多天,这没办法,能不能以户部为主,兵部派人,把九城兵马司的兵卒派与户部统一指挥,救济灾民?
张位答应下来。毕锵说,户部拨出多少银两救灾,得皇上说了算。而今户部吃紧,能不能请内府多出一点儿银子?
魏朝说,不化银子,也不铸钱,内府怎么会有银子?众官看着魏朝,王锡爵忍不住说,内府该出一点儿银子,这也是功德啊。
魏朝说,那就出三千两吧!
申时行不语,内府每一次随皇上出操,只是赐银便有三千两,这三千两救一次大灾,真是凤毛麟角。他不想对魏朝再说什么了。魏朝说,你们动京城里的庙,我没话说。可你们要动京城里的佛寺,就有一点儿麻烦了。慈圣皇太后最爱清洁,你们让一些灾民去寺里,她能愿意吗?要是她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