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戈-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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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仪卸了甲胄,三人默默无语,一直到了晚饭时分家里还是一片暮气。我吃了一半,实在咽不下去了。再看看她们姐妹,碗里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不过是一纸文书,居然弄得如此压抑。
“大人,门口有人求见,说是京城来的。”
“又是京师?不见不见!”章仪已经拍案而起,大声吼道。
“小人是韦大人家的下人,求见明大人!”门外那人等得急了,大声喊道。
“太白兄的家人,让他进来吧。”我拉了拉章仪,示意她少安毋躁。
那人大概星夜奔驰,已经十分疲累了。
“大人,韦大人命我将此物亲手交到大人手里,还说圣上的恩旨也要来了。”那人递上一个包裹。
我打开包裹一看,里面只有一个信封,开了火漆,里面居然是些陈年的茶叶。章仪凑过来闻了闻,不满道:“什么茶叶啊,一点都不香。”
“贺弟妹身怀六甲之喜。愚兄白字。”我读着信封背后的题字,的确是韦白的手笔,几十年的功力在里面,旁人要伪造也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哪里来的“身怀六甲之喜”?
“韦大人没说别的么?”我问那人。
“韦大人没说什么,只说要早些将贺礼交到大人手上。韦大人还说,和明大人兄弟一场,即便越制也要比宫里的恩旨快上一步。”那人喘息着笑道。
“来人,带他下去休息。”我叫了一声,又对那人道,“明日去帐房支五两赏钱吧。”
那人谢过,跟着差役走了。
“夫君,这是什么意思?”芸儿也问我。
我不知道如何与两位夫人直说,呆了半晌,道:“恐怕是京师有些讹传,说你们两位身怀六甲……不必管他们,今夜我还有公事,你们早些歇息吧。”
二女没有说话,默默又坐了一会,退出饭厅休息去了。
我让悄悄叫来孙士谦,给他看了韦白差人送来的物事。孙士谦半晌无语,道:“大夫已经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大夫怎么说?”
我摇了摇头。
“大夫莫非想弃官自保?”
“五尺残躯何足道?只是不忍心内子……”我鼻头微微发酸。
孙士谦也叹了口气,道:“唉,也是我大越之祸,当此国难之时,还是有小人要坏我大越栋梁。”
“我明日早间走,仲进日后就独掌民政吧。辽东百姓苦得太久,十年休养生息总是要的。十年之后,兵强马壮,自然有将军们跃马沙场。明可名在此谢过了。”
“大夫言重了……万事开头难,大夫已然开了头,属下等自然也好走了。下官以及北疆百姓,定然不会忘记大夫的恩情。”孙士谦话音里也带了哭腔。
“相识一场,本想留些想头,却身无长物。”我苦笑道,“明日待我走后,仲进可去我的书房找《平倭战记》一书,左思右想拿不出手,既然要走了,带着也是累赘,里面有些用兵心得,也请众位将军去指点吧。”
“下官……记得了……大人一路顺风……大人,安身之后能否想法见告?我等也好安心。”孙士谦道。
我点了点头,听着窗外呼啸的冷风,物我两忘。
孙士谦走后,我自己转动轮椅回到卧房,灯还亮着。章仪和芸儿正在收拾东西,见我来了也没说话,把最后两个包袱打了结放在箱子里。
“多余的东西不要带了,我们是逃难。”我看着两个老大的箱子,道。
“这些不是要带走的,芸儿姐姐说我们走也要把东西理干净了放这儿,免得人家说夫君为官敛财。”章仪低声道,“我们只带走一些嫁妆,不至于路上少了盘缠。姐姐还留了一份嫁妆给巾帼园和蒙学。”
我不知道对这两个聪明善解人意的娇妻说什么好,只好木木道了声:“谢谢。”
芸儿终于忍不住了,扑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章仪趴在我的肩膀上哭着,丝毫不输给芸儿。我轻轻拍着两位夫人的头,柔声道:“无官一身轻,我们去江南,买几亩地,租给人家收租子。你们再给我添几个小子丫头,我教他们读书写字,不也挺好么?别哭了……”
“夫君……委屈啊……”芸儿哭着道。
我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却又有新的泪珠滚了下来,章仪那边也已经哭湿了我大片的肩膀。
“我们能走是件好事,都别哭了,好好休息一会,城门一开我们就走,别让人送了。”我柔声安抚道。
当夜,我们躺在榻上,我一边搂着一位夫人,没有人入睡。
“夫君。”长久的寂静之后,芸儿轻轻唤我。
“什么?”
“若是没有我和仪妹,你一个人也会走么?”
我没有办法回答,我会走么?我一个残废之人,本就不再眷恋世俗的一切。我宁可跟着师父去探求渺不可寻的天道,抑或在某个乡村蒙学里给梳着冲天辫的孩子们启蒙。但是我经历了这么多,怎么还走得掉?异族相虐的场景我在高济也见了,自己的同胞受人凌辱在北疆也不算新鲜事。即便我自己,不也奴颜屈膝地去恳求蛮夷的施舍?
我会走么?
或许不会。
我不是自负的人,我不相信姬远玄说的为民立命就非我不可。但我是兵家,师父栽培了我十年,以及西域高济千万人的鲜血英灵把我推上了兵家的位置,我走不掉……
我低头轻轻吻了芸儿的额头,道:“谢谢你。”
芸儿把头放在我的胸口,似乎在听我的心跳。
章仪似乎觉得不公平,用力抱紧了我的胳膊,我也在她的额头吻了一记,道:“也谢谢你。”
“你谢我们什么?”章仪问我。
我吸了口气,道:“以前,我觉得我已经死了。我觉得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既然老天爷要我不能走路,那我不走也就是了。既然老天爷要我打仗,那我打也就是了。但是自从娶了你们,我好像活过来了……比如今次……”
黑夜中,两人都没有笑出声来,但是我感觉到了她们的笑意,这笑意让我觉得寒冬里似乎刮起了暖风。
没过多久,门外突然嘈杂起来,一股不祥之感涌上我的心头。
“芸儿,仪妹……”我轻轻叫道,“似乎出了什么事,你们先走。”
“夫君,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敢我们走么?”芸儿的脸上印着窗外亮起的火光说不出的凄然。
“两位娘子都是贵人,若是我有什么意外两位还可以打点相救,若是被人一锅端了,恐怕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我有些急道。
“夫君,我和姐姐都有封号在身,他们不敢对我们如何,我们不走!”章仪抱住我,断然道。
“唉,当日有人敢矫诏杀我,也不见得畏惧你们两个虚头公主。”我急道。
“大夫!大夫醒者么?”门口是萧百兵的声音。
我见赶不走两位夫人,只好随她们了,朗声应道:“百兵么?何事嘈杂?”
“大夫,有人自称带着圣旨来了,人已经被末将拦在城外,还请大夫示下。”
我心中痉挛片刻,总算回复镇定,对两位夫人道:“推我出去。”
萧百兵一身戎装,还在喘气,见我出来,道:“末将今夜带人巡城,见有队人马星夜赶路,叫开城门。末将自然不会放人半夜入城,只是那人自称是钦差,手持圣旨。故标下特来请示大夫,这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今日下午有人带着囚车来,傍晚韦白差人示警,半夜就有人持圣旨到了云州……我心下了然,定是京师有人先秘密持三部制令赶来云州拿我,若是一切顺利便无须圣旨了,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将来人打入大牢?
三部未经圣上裁断便秘密拿人,韦白知道了,圣上自然也知道了,是故圣旨是救我的?我心下揣摩着。想想又不对,韦白明明是在示警,而且说圣上的恩旨……我的心沉了下去,看着萧百兵。
“大夫,百兵一人死不足惜,大夫自重!”萧百兵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我顿时醒了过来,为刚才卑鄙的念头自责不已,道:“百兵说什么话!我明可名岂是让人替死之辈?去请史将军,孙大人,上城头,我们去城门口迎旨。”
萧百兵的嘴唇似乎动了动,道了声遵命。
“夫君,我们现在逃还来得及啊!”章仪叫道。
“仪妹!”芸儿叫住章仪,又轻声道,“夫君若是一走了之,麾下的将军文吏,恐怕难逃一劫。”言罢一声轻叹,更让我楸心般的疼痛。刚才差点就想开口让萧百兵开偏门送我走……但若是如此,这些为国为民厮杀疆场的勇士可能一生都无望再过山海关。
“说不定圣旨是假的。”我苦笑道,“这圣旨不是你们能接的,放心,我不会开门让他们进来的,你们在家等我消息。”
两女还要说些什么,我已经命左右差役推我出去了。。电子书下载
等我到了城头,一干文吏武官已经到了整齐,见我来了,纷纷躬身作揖。我匆匆拱了拱手,道:“诸位辛苦。圣旨呢?”
“就在城下。”孙士谦久经官场,虽然不屑钻营之术,见也见得多了,早就猜到了圣旨的意思。
我靠近女墙,大声喊道:“几位是京师来人么?”
“你是何人?可知阻挠钦差乃是死罪!”
“大人见谅,云州地处北疆,接连匈厥古,下官不敢不慎,并非有意怠慢。”我朗声道。
“既然如此,快些派人出来细细验了通关文书,接旨。”那人没好气道。
“大夫,通关文书已经验了,的确是真的。”孙士谦在一旁悄声道,“刚才我让人假托不辨,另外找人细验方能入城。”
我知道这也是拖时辰的苦法,道:“既然如此,让他们进来吧。”
“大夫……”史君毅突然拉住我,道:“若是郑欢在,他定会劝大夫……”说着,在我肩上用手指写了个字。
我震了震,呆了半晌,道:“让人进城吧。”说完,我望向孙士谦,孙士谦正望着史君毅,神情难以言喻。
那钦差穿着四品朝服,车马劳顿风尘仆仆,见到我从城头下来,勒马道:“你就是明可名?”
我就着火光看他,倒也是兵部的旧识,只是当日并无交情,此时此刻人家自然不会再说认识我的话。
“下官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敢问天使贵号。”
“本官兵部巡检邱涛,既然你就是明可名,接旨吧。”邱涛翻身下马,他的随从亲卫也纷纷下马把他围在当中。
“还没排香案,莫若回公署……”
“急旨从权,罪官明可名接旨!”他从袖中取出杏黄色的圣旨,朗声道。
两个亲兵护着我缓缓跪下,孙士谦史君毅等人也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前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出身卑鄙,朕为妖人所惑,委以重任,悔恨莫甚。其私通敌国,贱辱国威,营私敛财,刻苦百姓,私设兵马,意图不轨,实天怒人怨,朕亦不得阴庇。一朝悔悟,顿觉今是而昨非,今旨到之日,免明可名官爵,贬为庶人,家产查抄,以充国库。另命有司即刻将其押解进京,交付三部会审,以正国法。钦此。”
我跪在地上,手指恨不得插入冻土。史君毅刚才写的那个字又在我心头缠绕,不自觉呼吸更甚。
“圣上还有道密旨,着明可名自见。”邱涛递给我一个火漆封好的锦囊。
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刮开了火漆,抽出里面明黄金帛,上面写着:“明卿若是有悔过之心,朕可赦免族人,免其连坐之罪。”我眼前一阵晕眩,根本想不起来当日要我成婚的天子的容貌。
不过赦免族人……赦免族人……我只有两个族人。
“罪人明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