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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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舱里的五个人东倒西歪地滚落了一地,气死风灯碰在舱顶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所幸还没有熄灭。混乱中阿娣圆睁着一双大眼睛,本来几近透明的脸,渐渐布满病态的艳红。
糟糕,她被彻底吓到了吗?再这样下去福昌号恐怕又是一场风暴。我马上要站起来到阿娣身边安抚她,阿娣却已经闭上眼睛躺了下去,蜷起身子,立时就是呻吟出声。
我急得要命,这期间外面却隐约响起了别扭的国语喊话声:“我们是大日本帝国海军高雄警备府海岸巡逻队,前方船只马上收帆停船接受检查,跟随我们去高雄港接受检疫,否则将立即击沉。警告,马上停船,否则立即击沉!”
听到那奇怪的语调,果然是日本人,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福昌号附近?那一刻,全叔、黑皮蔡、七哥和我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大家好像都在等,等福昌号停下,等待即将到来的厄运。
第十九章 九死余生
福昌号似乎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我感觉船只一弯一折地不停变换着方向,在这样的大风里,一条头重脚轻的尖底大渔船,就是行驶得再快不怕翻船,也敌不过日本军舰吧。
忧虑间,我听见钟灿福在舱板里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吼:“蛟爷说了,女人孩子全部呆在舱底,是男人的抄家伙备着。咱们被日本人撵上了!”声音里却也没了之前的张狂嚣张。
我缩回了手,不知道是该跑到甲板上去看看怎么回事,还是该帮阿娣安心宁神停止风暴。我突然觉得,即使帮阿娣减轻苦痛避免了风暴,我们落到日本人手里也是个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鱼舱里无数哭喊叫唤的声音,夹杂着淘海客们的吼叫,毫无章法地混和在一起,就像从前听见那些俯冲飞过的飞机一样,让人绝望得要命。
日本人的军舰开始一发接一发地开炮了,但却是打三发炮弹又停一会儿接着打,我只感觉船被冲得东倒西歪,最近的爆炸声已经在船边上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黑皮蔡竟然在边上失魂落魄地叫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凶悍。
阿娣的呻吟声在刚才停了一停后,现在越发失控起来,她蜷着胳膊,痛苦地在她那天蓝色的粗布床单上翻来滚去。我赶紧拍着她的后背,心乱如麻,七哥在身后道:“干他娘的小日本,我们只能先待在这里了,出去准得被炸死。”
随着他的话就是嘭的一声巨响,我们几个再次被震翻在地,只听见顶上一片混乱,传来蛟爷的大骂:“gan你姥母,钟灿富你他娘的找东西把这个洞给我堵上!堵不上你自己跳进去堵!”随后就听见钟灿富也骂了起来:“上过娘儿们的都跟我来!”
难道是福昌号漏了?我惊疑不定,又听见蛟爷拿梭镖砸甲板的声音,大吼着:“程闽生,你给我把阿娣看好了,要是阿娣出事,你就他娘的等死吧!”说完又吼道:“其他人抄家伙,全部跟我上甲板!咱们给小日本点颜色看看!老子在海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没人他娘的敢撵我蛟爷的船!”
蛟爷话刚说完,只听又是一声巨响,“嘣……”剧烈的爆炸声在船上响起来,随着船身巨震,我们都被弹得跳了起来,耳边轰然响起一片尖叫声和失控的嚎叫声。
黑皮蔡爬起来就想往外跑,胖子全叔一改慢吞吞的习惯,一把抓住黑皮蔡的衬衣下摆:“阿蔡,你出去找死啊,现在最好就呆在这里,你想出去挨日本人的炮弹吗?”
黑皮蔡一听就停了下来,从听到炸雷声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顶着风暴全速前进的福昌号应该被炮弹炸到了,我们这个密舱里的汽灯虽然也叫气死风灯,可是在这样的颠簸下,也被碰撞熄灭了。好在离天黑还早,从通风口里透下了一些光,我们待在昏暗的角落里,耳边炸雷声响个不停,我感到福昌号速度好像变慢了,接着又是一声轰响,躺在船中间的阿娣和另一边的黑皮蔡,立刻一起都向着我们这边滚落下来,跌落在我们身上。
看样子,船整个被炸得侧翻了。
“蛟爷,蛟爷,大桅被炸断了……”我听见一个淘海客的大喊声淹没在风暴的呼啸声里。
蛟爷的怒吼声马上响了起来:“虾仔,你他娘的把大桅推到海里去,快点!要不然船要翻了。升帆!兄弟们,给我吼起来!”
炮声中就听见所有的淘海客吼起了愤怒的号子,然后福昌号又是突然的向另一边侧翻去,恢复了正常。我们又止不住地往另一边滚落过去。
我和七哥互相扶持着,好不容易在左右剧烈摇晃中坐正,福昌号似乎又在快速前进,只听左前方好像有日本舰船突突作响的马达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已经追了上来。我忽然想,可能安庆号就是遇上了日本人的军舰才被打得稀烂的吧,安庆号比我们的这艘福昌号大的多,速度也更快,尚且落得那样的境地,我们的遭遇看来不会比安庆号更好了。
想到这里,我绝望起来,这只是一条破渔船,就算坚固,又怎么能和日本人的军舰抗衡呢?也许我们能够在炮弹轰击侥幸活下来,但如果被日本人抓住,下场会如何不难设想。泉州城里曾哄传过,大轮船“圣安娜号”在去年一月,也是中途遇到日本军舰,满船一千多人全都被日本人注射了毒针,结果到达菲律宾后全部毒发身亡。
难道我们也要遭受同样的命运?我不敢去想。
外面又是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我听见钟灿福大吼:“日本人追上来了!”随后又有炮弹炸响,紧接着远处传来日本人从喇叭里传来的呼喊声,我听到一个人大喊:“蛟爷,舵手被炸死了!浪太大,再不降帆,船要翻了!”接着蛟爷吼道:“你他娘闭嘴,我来!”
我不能上去做些什么,只能在密舱里凝神倾听上面的动静,日本军舰的马达声混着强烈的风暴声,让人心惊胆战,福昌号上面早就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奔跑造成的咚咚咚声,叫喊声此起彼伏,我只能隐约听到一些:
“快灭火啊,快浇水啊!”
“走水了,快找水桶啊……”
“蛟爷被炸伤了,快去找头纤!”
“跟我来,大家快到船尾去,船尾有条舢板船!”
“我不敢跳,我怕水!”
我甚至能透过暴烈的风暴声,听到船上开始燃烧得哔哔剥剥的声音,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来自地狱的召唤声。
看来,福昌号这是着火了,即使是不被炮弹炸沉,我们的渔船也经不起在风暴里折腾了,挨不了多久就会被烧坏吧。
火借风势,听见顶上发出大火熊熊燃烧发出的滋滋声,木材爆裂发出啪啪声,好多男人、女人奔跑着绝望呼救,小孩子哭叫呼痛,还有沉闷的有人跳海的声音。我心惊肉跳,这样一艘木船,这样的大火,可能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全都烧成灰烬。
这时忽然舱门被掀开,一股热浪和黑烟随即扑了进来,我情不自禁转头去看,映入眼角的已经全是跳跃着的火焰,头发都被焦了一片的钟灿富搀扶着蛟爷钻进了密舱里。蛟爷的脚看上去受了伤,那个能让他在颠簸的船上站稳的双脚,其中一只脚前面的七个脚趾都已经血肉模糊了,他对着舱口外面说道:“阿奎,你也进来吧,咱们在海上累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不用掌舵盘,咱们也正好说说话,等下就该去见龙王爷啦。”
只听见外面奎哥的声音满不在乎:“还不就是去见龙王爷?我就不下去了,蛟爷你和阿娣多说几句话,看样子我快不行了,这一停下我就动不了啦,我就在舱门这里帮你们把把风吧。”
蛟爷没有再说,沉着脸在阿娣身边坐下来,我挣扎起来帮他包扎炸伤了的腿脚,蛟爷浑身无力地任由我忙碌,他的一只脚上好几根脚趾被炸烂了,另一只腿上也有一个大口子。我从藤箱里找了一件旧衣服,撕开帮他包扎好。
钟灿富也走过来,看到了全叔和黑皮蔡,立刻骂了一声,才道:“蛟爷,现在怎么办?”
蛟爷抬了抬手,虚弱地道:“听天由命,鸦班他们应该已经上了外面的舢板吧?”
钟灿富一下沮丧起来,说道:“日本军舰的小炮,打不动我们的大船,难道还打不动一个小舢板?他们根本逃不掉的,就是日本人不打它,在这样的风浪里,随时都会被浪头打翻。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快黑了,希望他们能撑到那个时候吧。”
就像是印证钟灿富的话一样,他的话刚说完,外面就响起了马达轰鸣声,紧接着又连续响起了三声炮响,这次爆炸声过后,原来杂乱呼救的人声,渐渐全都没有了,只剩下木头着火的劈啪声,还有不知是木头还是尸体,不停地撞击着船舷发出咚咚的声音。
到这时,蛟爷像是缓过来一些,摸了摸痛苦呻吟着的阿娣的额头,然后皱着眉头四处打量着密舱里剩下的几个人,看见全叔和黑皮蔡在密舱里,马上道:“你们怎么在这里?福昌号已经没有规矩了吗?!”
全叔就低头支支吾吾,黑皮蔡倒可能是想对蛟爷笑一下,可那张脸却比哭还要难看。
蛟爷没再追究,巨大的海浪声中,他抚摸着舱板的木纹道:“福昌号的舱楼都烧塌了,咱们役使了你几十年,你也该去见龙王爷啦。”
密舱里的烟雾越来越浓,狂风呼啸着像刀子一样砍在火焰上发出一声声怪叫,空气里密密的全是飘散着木材燃烧后的灰烬,干辣的黑烟刺喉地痛。大家不停的咳嗽起来,温度也越来越高,我被熏得不停掉眼泪,绝望之中就听见外面传来马达启动的轰鸣声,渐渐地又远去了。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不清楚上头发生什么状况,但是如果继续这样被熏下去,我们一定会死,我看向七哥,连他都沉默着。忽然黑皮蔡跳起来叫道:“下雨了!老天爷下大雨了,我们有救了!”
“哪里下雨了?”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却看见黑皮蔡脸上一片血红,他猛然嘶喊起来,疯狂地用手去抹,我再一望他顶上的舱板缝隙,竟然正在不停地往下滴着艳红的鲜血。
原来那些,只是上面底舱的人死后流出来的鲜血,并不是什么雨。我已经尽力了,阿娣却没有退烧,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看来我们凶多吉少了。
我的鼻子里已经充满了焦臭的味道,左右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只听得见大火燃烧发出来的呜咽怪叫声、轰隆隆的雷声以及阿娣的尖叫声——她终于醒过来了吗?
我梦见了小时候,早上在家乡门前那条大路上奔跑,道路两旁的稻苗叶上全是透明的露水,迎着朝阳和吹拂而过的微风,翻起像波浪一样的遍野银光闪闪,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那新鲜而且带着稻香味道的空气,清晨空气中的雾水扑面而来,真是舒服得要命。
但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却让我猛地跳了起来,睁眼只见黑暗中面前站着一个手拿鱼叉的黑脸白眼无常鬼,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噗噗作响,我躺在淹过脚背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黑水里,到处都着浓浓的黑烟,我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难道我来到了阴曹地府里的无边苦海里?
别他娘的装死了,赶紧起来舀水,要不然船沉了都得喂鲨鱼!”一身漆黑的无常鬼开口冲我吼道,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钟灿富。
密舱顶的中间已经被烧得露出小半个天,我探头出去看,天色黑沉沉的,整个福昌号已经被烧得只剩下船底,只有首尾有舱房的地方露出烧得乌黑曲折不平的船舷,没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