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人天气(短篇小说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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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杜维治在我心目中,不是泛泛之辈。
他开始研究我这种不喜欢洋人的心态。
我向他解释,“亚历士,不是外国人令我憎嫌,是因为洋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度很好很规矩,东西方有别,生活习惯自然大有不同,但我看不顺眼可以不看,是这里的洋人那种气焰令我受不了。”
“谁令你受气了?是那个姓爱伦的人?”
“他当然是其中之一,不在话下,你知道吗,有一次他说我在信头上写错日子,那天是十一月廿三,他偏偏要说是廿四,找女秘书来证实,他仍然不信,他根本不信中国人可能不是白痴,结果我把南华早报给他瞧,他才信了,但错管错,他决不道歉。”
“是有这种人的,”亚历士说“他在本国不过是做一名书记或是校役,来到这里就抖起来了。”
我说:“还有更妙的呢,职位高低完全一样,一起出去做事,在人前把我当他的女秘书,叫他自己去做。”
“那是因为你漂亮。”他打岔,又笑。
“日积月累,渐渐受的气多了,非常愤慨,又不能发作,怕人说小家子气,真是的。”
“你有没有受过同胞的气?”
“有。”
“感受好得多?”他微笑问。
“他们要养家活儿,卑鄙一点也是应该的,小男人到处都有,同种同族,当然没有洋人可恶。”
亚历士说:“你特别歧视我们。”
“不是你。”
“是吗,万载玄冰融化了?”
我无奈的笑。他说得对。
自此以后,我就不再把他收起来,渐渐有人知道我有个这样的朋友。
很危险,社会并不如我们一厢情愿般想的那么开放,公开之后,要进那种望族的门就难了,就算一般中国男孩子,听说这女人从前与外国人来往过,也会裹足不前。
我其实犯不著这样。
但不知恁地,我又觉得不公开他的话,是对他不起。或许已经太迟,一切大错都是这样铸成的,女人一念之慈,后患无穷,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合同将满,要回国去。
他不止一次说过,他不喜欢这个城市,硬要他留下来是没有可能的事,我断然不肯开口恳求。跟他到波士顿?别开玩笑,我又不是一无所有的人,说走就走,这里有我的社交圈子、职业、房子、节储、亲人……巴巴的跟洋人到外国去,孤苦零丁,单单指望他对我好,太渺茫了吧,叫他负那么大的责任,也不公平。
外国的生活,自然可以习惯,但在毫无必要的时候,我不打算冒风险。
这样没有前途的感情水池,我不还是涉足下去,浸湿了身子,不知为什么。
故此在阳光下看著亚历山大杜维治那闪烁生光的金发,我很感动,为自己的浪漫感动,在现今的社会来说,一切浪漫都是奢侈。
人人都是这么精打细算,又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傻瓜?同这个洋人泡,但是又不想嫁给这个洋人。
终于亚历士说:“我想像你这样性格的女子,不会贸贸然嫁一个外国人!”
我说:“亚历土,我也为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嫁洋人的女人分两类!一种是极之富裕,金钱可以弥补一切的黄金女。另一种是一无所有,赌它一记的女光棍。你看我,既非前者,又非后老,多么难堪。”
亚历土问:“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分析得那么清楚?”
“不这样是不行的,生活本身便牵涉到管理斗学,精打细算才能保证在轨道内好好活下去,与钱财无关,女人对财政都颇精明,但却滥用感情,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跟著拆白党。”
“我是拆白党?”他瞪看我。
“你家里也不能接受东方人。”我忽然说。
他沉吟,并不打算给我憧憬,要骗我不比骗乡下女,还是说老实话的好。
过很久他说:“可以克服困难。”
我苦笑。在我这种年龄,干么还要自寻烦恼,尝试爬上珠穋朗玛峰,去征服一个美国家庭,过崭新的生活。
我已经连新睡衣都不肯穿了,最要紧是舒服。换句话说,我爱自己,远比爱杜维治为多。
但亚历土是不可多得的好伴,真是的,这令我捉住他的手晃来晃去,不舍得他。
要是他走了,不知生活会如何。空处之余,自然还有寂寞,都要费额外功夫来一一克服,真是烦恼。
他轻问:“或者你会来北美看我?”。
我指指他的胸口,“你来看我才真,年来我很怕乘长途飞机。”
“矜持矜持矜持。”
“你想我怎么样?一声叫我就扑著过来?我又不是小狗。”
“我寄飞机票给你。”
“我寄给你好了,我也有两万块替你买泛美头等机票。”我微笑。
他知道话又说造次了。“怎么搅的?你情绪又开始坏,咱们来往大半年,你总不肯开心见诚的与我说话。”
“我没有为你颠倒不等于我没有喜欢你,我这个人的性格很难疯疯颠颠的欲仙欲死为一件事,我不是草包,无从燃烧,所以你失望了。”
“什么事都一大篇道理!”他咕哝。
“去找苏丝黄,趁现在还可以找得到,再迟就没有了,她可以满足你简单的需要。”
他很生气,拉起我的手打我的掌心。
天呀,我们居然吵架了。
是什么样的原动力使我们产生吵架的力量?难道我们真的爱上对方?
金发的杜维治一直很温和,这次动手,他自己面孔先涨红了。
我们俩面对面坐著,他不肯走,我不忍逐客,僵持著,眼看太阳落山了。
所有感情都是这样的,开头都单纯新鲜甜蜜,搁置久了牵涉便广泛起来,渐渐变质,千丝万缕,难以处理。
我们的僵持在谁也不肯先作牺牲。
至客厅完全黑暗,他问我:“要不要吃些什么?”
我按熄香烟,“不,不饿。”
“一个人把感情控制得太完善是没有快乐的。”
“彼此彼此,”我说:“你岂有真的考虑到我的快乐?”
亚历土说:“你的快乐又不止叫我留下来这么简单,你要我留下来,但暂时又不肯同我结婚。”
我很震惊,他把我心事看得这么清楚,我呆住。
“你手头上有一个十年的美国旅游证件,叫你到波士顿我家来住一个星期,是否太过份?我可以送你回来,你不需要应允什么。”
“如果我没有意思同你结婚,再下去也徒然增加痛苦而已。”我仍然拒绝。
“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许你会喜欢波士顿。”
“一星期当然可以,但一年?三年?五年?”
“你在伦敦过了六年。”
“因为我不过在那里读书,随时可以走。”
“波土顿不会锁住你。”
“你永远不会明白,亚历士,自伦敦回来,我的身份是毕业生,但如从波士顿回来,我是失婚妇人,怎么可以相提并论,你不可能说服我,我随你到过波士顿,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他呆视我许久许久,“天阿,你处理一切都像处理账目,你太可怕了。”
他终于离去,我们不欢而散。
或许我可以婉转一点说:好,我明年来看你。
或是,你能否考虑留下来?
甚至是,让我想想,你父母是否会得喜欢我?你们是天主教?我是否要入教?
虚伪永远令别人生活愉快。四周围的人开心,我自己当然也高兴,这个道理我懂得,但此刻已对杜维治动了真感情,那里还管得了风度礼貌。
错过这一道船也许就没有法子过河了。
但在彼岸住一生是否我所欲?
这么多问题弄得我头痛,失魂落魄一段日子,期限已至。
亚历土已向我道别。
我请他到最好的饭店去吃饭,同时奉送礼物给他。
“蚀一些也不在乎,至要紧把我一脚踢走。”他微笑。
我不出声,神情很黯澹,嗅得出来,今天化妆,粉老是不上面孔,眼圈黑黑,皮肤粗糙得很,像老了十年,脸有些肿。
他不会看不出来,还这样打趣我。
“是,”我自嘲,“坐在洋人身边,活脱脱是个国际女郎。”
“我可不像与国际女郎坐一起的洋人。”他说:“你放心好了。”仍不放过我。
他为什尘不约我在苏黎世见面?反正我们年年去那里。
我强忍看眼泪。是的,夏日罗曼斯绝少可以拖延至冬日,像秋日的鸣奏昆虫,一到冬日,日渐凋零,明年纵然再传来乐声,也已面目全非。
我看著窗外,再也做不到强颜欢笑。
“我也有纪念品送你,我祖父的表。”他说。
我抬起头,“你祖父只有一只表?”
“是。”他已递到我面前,“一代传一代,我要你收著。”
“那么留著它,”我说:“把你的项练给我。”
“不,我要你留著这表,因为它名贵,你会时刻想起我,同时我们一定会再见面,不在我的家或是你的家,也在我们最喜欢的城市。”
我终于说:“我不排除那个可能性。”不知他感受如何,我先松弛下来。为何要同自己门,我再也没有力气。
“相信我,你不会后悔。”他握紧我的手。
我勉强一笑,低下了头,我已经软化。
那要看我想念他到什庆程度,如果真的痛不欲生,那庆为了自杀,我还是要去的,如果可以忍耐,那么这一段就得搁置,我要想得很清楚很清楚。
“你仔细考虑,”他说:“事关你终身,我猜你有权这么做。”
我说:“我不送你飞机。”
“希望这次分别是暂时的。”他眼睛润湿。
或许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新的开始,又或许我们需要的,是冷静一段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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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恼人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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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
阿清走了以后,房间永远是这个样子的,我习惯了。
衣橱的门开着一半,毛衣掉在地下,裙子反转来拖在床角,皮鞋丝袜到处都是。
化妆台上的凌乱是惊人的,唇膏筒永远不套好,粉盒打开着,一整盒的化妆纸都倒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她收拾这些。好像已经做惯了。
也许她是我的妹妹,也许我一直没有勇气去诉说她。
我只比她大十三个月。母亲去世后,我是她的大姊。
母亲在生,就是宠她一个人。因为她长得像父亲。
到后来那几年,母亲思念父亲,是惊人的。
阿清的运气就一直那么好,我还能做什么呢。
母亲去世后,剩下一幢房子,一小笔现款。
她把财产托给我,因为她一直认为我比较可靠。
但是她嘱咐我不得亏待阿清,因为她深爱阿清。
所以这几年,阿清益发离了谱了,我心里埋怨得很多。
我顺手把这些东西一件件的拾起来,整理好。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