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吴言-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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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做一个“清者”呢?一个成熟和老辣的人,就应该变得像我现在这样:清浊难分,真伪难辨,扑朔迷离。这样才会有人一天到晚看我的眼色,揣摩我的心思,围着我像小兔子一样跑来跑去呢!
孔子编《春秋》时,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我现在不已成为玻管局这么多同志心中的“尊者”、“贤者”甚至是“亲者”了吗?而我刚到玻管局那几年,能是这么多的“者”吗?那时我只是一匹东北挽马。这种马原产东北平原,后由顿河、卡巴金、奥尔洛夫、阿尔登等马与当地马杂交而成,兼具了这些马的优长,最主要的特点是“性温驯,抗病力强”。什么叫性温驯?就是鞭子抽在身上也不尥蹶子;什么叫抗病力强?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田里干活,从不向单位领导请病假,有个头疼脑热抗一抗就过去了。那几年,我给谁尥过蹶子?就是小牛那厮给我尥蹶子,我都是微笑着面对,即使被这厮踢伤,也只是默默地回家揉着自己身上隐隐作痛的地方。我啥时向阎局长请过病假?即使真的有病,我往往也能“带病坚持工作”。我受了多少委屈啊!问题是我却从不把这些委屈当做是委屈!委屈意味着你失去了什么——因为失去了什么,所以你感到委屈!而我恰恰把这种“失去”当做是一种“得到”——我甚至把这种失去当做是我获取得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如果说最初在玻管局那几年,我还真有什么“经验”向同志们介绍的话,那也只有两点,一是我始终注意不让局里的同志们反感我。我材料写得好,往往能文不加点,下笔千言,像张季鸾当年给《大公报》写社评那样倚马可待。局里有几个同志甚至称赞说,鱼在河那家伙,写材料就像喝矿泉水一样轻松,咕咚一口半瓶就下去了,给阎局长写一篇一万多字的报告只用小半天时间,而且念出来要多顺溜有多顺溜。有些懂得一点儿历史掌故的同志干脆将我比作晋朝的袁虎。正因为局里的同志们普遍认为我有一点儿才气,我才更是百倍地予以警惕,时时处处表现出谦逊的一面,从未将自己的那条小尾巴翘起来(我们每个人屁股后面可都有一条小尾巴啊!因为我们人类是从猿进化来的)。二是获得了阎局长的好感。阎局长认为我有才,我就多次在阎局长面前表白,不行不行,即使能写点材料,那还不是阎局长您手把手教出来的?阎局长听说您当年才是紫雪一支笔啊!您的笔锋当年市委市政府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当时市政府还有一个紫雪一枝花,您的一支笔和被称作一枝花的那个漂亮女同志,当年在市政府系统可是争奇斗妍、竞相开放呢!——而您凭的是本事,她靠的是脸蛋!有时阎局长在我写的材料上改一两个字,我会当着阎局长的面这样说,阎局长您真是我的一字师啊!瞧这个字改的!还有这句话!一个“审时度势”,一下就将整个材料“拎”起来了!我写的材料原本像一堆大白菜,散乱着放在那里,下手去抓,一次只能抓一棵,可您这一改,相当于给这一堆大白菜扎了一条绳索,一把抓下去,竟将一堆大白菜全抓起来了——这就是高下之分啊!那时我总是这样变着法儿往阎局长心坎儿上说好听的话,从未像建安七子的孔融那样恃才负气——恃才负气的人古往今来都不会有好结果,孔融最后竟触犯曹操,被曹所杀。还有杨修、祢衡。祢衡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去玩什么“击鼓骂曹”,能有好果子吃?阎局长当然没有权力像曹操杀掉孔融杨修那样随便砍掉我的脑袋,但我若触犯了他,他至少可以将我冷落在一旁,或者像闲置那些国有资产那样将我闲置在那里,那样的话还能有我的今天?我曾听说过这样一个笑话,我们紫雪市某单位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副主任科员,这个人之所以临退休还是个副主任科员,主要原因是个人性格有缺陷,喜欢给领导提意见,并且和谁都相处不好,最后竟和自己的生殖器闹开了矛盾——几年时间有意不使用它,心里还幸灾乐祸地对那话儿说:让你再和我闹别扭,你越和我闹别扭,我越要闲置你——看最后吃亏的是谁!
这个人和自己身体的一个器官赌气,最终吃亏的是谁不好说,可我若和阎局长闹意见,最终吃亏的是谁则是明摆着的。祢衡和曹操闹意见,最终吃亏的是谁?曹操倒是没有杀祢衡,备马三匹将他送到了刘表那里,可最后还是借黄祖之手杀了他。吃亏的不还是祢衡这恃才放旷的黄口小儿?正像一个父亲和儿子划拳,儿子说:哥儿俩好啊!哥儿俩好!父亲只得反复说:魁啊魁啊(亏啊亏啊)——祢衡死时才二十五岁,你说亏不亏?
一时亏是为了一世不亏,当初亏是为了现在不亏!现在我还亏吗?过去是我在别人牙唾之余分残羹一杯,现在是别人在我牙唾之余得剩菜一碟。古人说,征战多方,攻心为上;牢笼有术,驯心实难。我的体会是,要驯别人的心,先得驯自己的心;正因为我当初驯了自己的心,现在才可以去驯别人的心。我曾经口吃过,可我现在早已不口吃了。即使我仍然口吃,玻管局的哪一个同志不会在我这个“亲者”面前“讳疾”呢!比如我刚在全局大会上传达毕市里的某份文件,并口若悬河地作了流畅的报告。散会后,局里的某一个“冯富强”点头哈腰端着我的水杯跑进我办公室,原本想拍拍马屁,对我深入浅出的讲话水平和令人艳羡的口才表示钦佩之情,“角度”没掌握好,脱口说出这么一句蠢话:“鱼局长,你怎么不口吃了?”
我当时已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正像阎局长那样举在脸前看一张本省的日报,此时像挪动那种暗室的门一样将脸前的报纸移开,面无表情地直视他。我并不出声,只是用面部语言反问他:
“我口吃过吗?孙子才口吃过!”
“冯富强”见我面有愠色,早反应过来,迅速“听”懂了我的“表情”语言,在自己嘴上狠击一掌说:“对!对!鱼局长何曾口吃过!冯富强你才口吃过——你才是那个口吃的‘孙子’!”
非人磨墨墨磨人,苏东坡曾如此感慨过人生被消磨于纸墨中。我现在“磨人”和“驯心”(驯别人之心)的水平早已超过了阎水拍和马方向。吴国的季札在鲁国看周代的乐舞,对各诸侯国的乐曲都发表了意见,从郐国以下他就沉默不语。“自郐以下”这个成语意即以下再不值得一谈。我在玻管局如今也会时不时来个“自郐以下”。譬如我说:“老乔同志不错!”“小高同志是个好同志!”“小虎同志挺能干的!”但对冯富强、小胡、小牛等人,我就给他来个“自郐以下”。我甚至会像曹操捉弄崔琰那样捉弄这几个不成器的家伙。曹操叫崔琰替自己接见匈奴使臣,自己却持刀站立床头,接见完毕,叫人问匈奴使臣:“魏王何如?”回答说:“魏王雅然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崔琰不管怎么说,在外人眼里还觉“雅然非常”。我若和冯胡牛玩这样的恶作剧,这仨家伙即使像崔琰那样扮作魏王,也是一副猥琐相,甚至比“东食西宿”的齐人之女还令人鄙夷。齐人有女,二人求之,东家子丑而富,西家子好而贫。父母疑不能决,问其女,其女云:欲东家食而西家宿。冯胡牛这仨家伙,在我眼里啥时不是露出这样一副“东家食而西家宿”的贱相呢!——问题是只要我一不高兴,他们就东家也食不得,西家也宿不成!
相反,包括冯胡牛在内的局里的同志,对我则都会如匈奴使臣称誉曹操那样,竖起大拇指说:“此乃英雄也!”
自从我担任常务副局长后,一天到晚有多少人在我面前竖大拇指啊!我从早到晚看到的是张张笑脸,博我欢心的人不知凡几。奥迪成为我的专车。每天早上小苏将我从家里接过来。我背着手慢步向大楼门走去时,小苏早抢前一步将门推开。我做了常务局长后的最大感慨是:可以不用自己伸手推门,始终背着手那样慢慢往前走就行了,到了门前门自然会“洞开”。进了玻管局大楼,我沿着楼梯低着头慢步往上走。正是上班时间,身后跟着几个刚来上班的同志,他们怕打扰我,并不超过我向前走。要么跟在我身后慢慢走,要么折身到老乔的门房待一会儿。待我已到办公室了,他们才“噔噔噔”跑上楼。
我上楼的时候,也有一些人下楼。比如小牛小马小胡。他们正轻快地拍着楼梯扶手,“噔噔噔”低着头往下跑,猛一抬头看见我,便不敢跑了。一手抓在扶手上,放慢脚步,望着我,将最生动的表情呈献给我。我知道他们在看着我,等待着接我的眼风,可我偏不给他们眼风。当然若是那些年龄大一点、资历老一点的科长、副科长,我会抬头冲他们客气地点点头。可若是小牛、小马、小胡这些人,我却始终不理他们,只顾低头往上走。他们迎面下来,在与我相距四五个台阶时,就停下脚步不敢动了。就像一只惊慌的老鼠,突然看见了一只硕大的猫。我知道他们在冲我妩媚地笑,可我就是不理他们。直到我超过他们几级台阶了,我还是不理他们。他们的脖子最初是冲我俯着,而后开始仰着。他们就那样仰着脖子用目光追随着我,直到我的身影快要转个弯儿看不见了,他们只得出了声:“鱼局长,你刚来啊?”或者:“鱼局长,你开会去啦?”此时我才仿佛发现了他们,并不说话,冲他们淡然地点点头。他们便会显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噔噔噔”跑下楼去。
有一次小牛喊出声后我都装作没听见,一声不吭继续向上走。这就等于我站在楼梯台阶上狠狠往下踹了他一脚,这一脚踹得够疼的。我当时没有听到他“噔噔噔”跑下楼去的声音。可以想得来,他当时腿一软,拖着沉重的脚步,心事重重地走下楼去。我知道他至少三天会心情不好,晚上甚至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而我却睡得十分好——要想自己睡得好,就得让别人睡不好!这是我总结出的又一条人生经验。而成为“鱼局长”以后的我,用鼻子哼一声,或者一个眼神:瞥谁一眼,不瞥谁一眼,都可以让别人睡不着觉。
我的眼神已练得十分了得。我有多种眼神,针对不同的人,我使用不同的眼神。
第一种眼神是给陶小北的。小北从美国给我打来电话,我接她电话时的眼神闪现着动人的光芒,既炽热又柔和。虽然小北并不能看到我的这种眼神,但我却觉得她能看到。我的眼神越发炽烈、越发柔和。我的眼神就像初春的太阳光照在冰河上,冰河在这样的“阳光”下开始一点点融化,直至融为一河春水。这样的目光里还有一种纯洁。我的心灵在那一刻变得纯净起来。龌龊和卑劣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成为一个可爱的鱼在河,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牵着陶小北的手在小河边戏水,在树林间奔跑,让小北欢快的笑声惊飞树梢头的鸟儿。
第二种眼神是给柳如叶的。也有柔和,有时也炽热,但有时又有那么一点玩世不恭,有时甚至有一点孟浪,还有一种暗示和挑逗。有时我甚至直接用目光撩开她的衣服,甚至解下她的乳罩,直至抚摸她瓷实的乳房。我的目光若是风儿,她的衣服就是薄薄的纸张,吹一下,飞走一页;再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