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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水] 神奇的医疗-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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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 第5期   … 第四届中国科幻小说银
陈一水
        一
    杜冷丁瘫痪了。在医院治了两个月,医生叫回家静养,其实是结论:只能如此了,再治也白搭。木讷讷的杜冷丁目光呆痴痴,话都不会说,被汽车拉回了家。
    从此,杜冷丁吃喝拉撒只能在小小木板床上,活活受折磨。儿子阿米妥很孝顺,怕爸爸得褥疮,把床板改成活动的,前后左右都能倾斜;女婿安他乐也尽半子之心,北京、上海、广州到处收集偏方药、奇效药。进口药、高价药,花钱真不少,连冰箱都卖了,终究也白搭;女儿马菲和儿媳扑尔敏也孝顺,一日三餐伏在床前,一口一口喂下去,餐餐换样,从不嫌麻烦。街坊邻居都说杜冷丁好福气,倒是谁也不愿享受这福气。
    杜冷丁虽然全身瘫痪,心里却不胡涂,他恨自己拖累了儿女们。儿于阿米妥是司机,不能出车了,收入减少了一半;女儿马菲和儿媳扑尔敏为了照顾他,奖金没有了;女婿安他乐卖了冰箱这不说,孩子没人管,每天上班带着。真难!杜冷丁心想,要是老伴奋乃静还在就好了,老伴伺候心里感到踏实些。活着拖累人,不如死了。他常想死。
    阿米妥说:“爸,别难过。您躺一天我们伺候你一天。小时候,您不是这么抚养我们的吗?”
    安他乐和扑尔敏就说:“都是您的孩子,我们应该,谁都有老的那一天。”
    马菲说:“爸,我们哪里不合您的意,你就挤挤眼,我们改。”
    儿女们没说的,心里总也不熨贴。
    有一次,扑尔敏喂他鸡蛋羹,他的眼角痒,使劲挤了挤。扑尔敏以为饭不对口味,马上去包馄饨,可巧他又挤挤眼……几个人叫他“挤”得团团转。以后他再也不敢挤眼了,要么睁大眼睛呆呆地瞧屋顶,要么就合着眼装睡觉。
    唉!奋乃静要是在,几个孩子不就“解放”了。她去了,去了十年了。那天清晨,她摊好煎蛋冲好奶,推醒了他,还嘱咐:别凉了,免得又泻肚。然后提着菜篮子就走了。谁知就叫汽车撞了呢!
    他是个豁达人,遇上事情总会想得开。想得开柔情也丢不下。他总觉得,奋乃静不会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她是穿着毛蓝裤子、浅黄花衬衫走的。临出屋门手抚抚头发,还回头朝他笑了笑,那笑多亲切!他总盼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提着菜蓝子回来了,从盆架上拉下毛巾,抹一抹脸,把头发捋到上头去,说:人真多,挤死人。
    人在寂寞的时候,喜欢忆往事,特别是刻骨铭心的事儿。杜冷丁的脑子很好用,他回忆的都是甜蜜的日子。这时候,他心里就踏实,就安定。
    杜冷丁躺了二年半,心烦了二年半,体质衰退了二年半,儿女们陪他遭了二年半的罪。
        二
    “静静——”杜冷丁的眼睛光亮了,他竟没有意识到,停了二年半的嘴又喊出声音来,这声音还怪清晰的。
    丰满匀称的身影,厚厚的唇,唇上圆圆的小疤,他太熟悉这一切了。这一切重现在眼前,杜冷丁的眼睛就光亮了。他激动地说:“静静,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奋乃静微微笑着坐到床边上,杜冷丁呆呆地瞧着她,总想摸摸她唇上的小圆疤。第一次触动她,就是从这疤开始的,他用食指尖按住这个疤,奋乃静喃喃着:小时候,放了学就往家跑,一进门就扑倒了,一颗小石子扎进唇里,也没觉得痛,哭是哭了的,为的看见了妈。
    杜冷丁终没能抬起手触到唇上的疤,手只举了一半就落到床沿上,能摸到她的手也心满意足了。她的手白白的,胖胖的,和年轻时一个样儿。新婚那一夜是从手开始的,顺着手臂往上摸,他才熟悉了她的一切。现在,他又摸着她的肩了,这是他抚摸过二十多年的肩。他意识到奋乃静回来了,一切很实在。杜冷丁激动地含着泪:“唉!你一去这么久。”那泪水流个不停,他不怕她笑话。人家说,病人都爱哭。
    奋乃静忙忙替他擦,掏出手帕卷成卷儿,轻轻地沾去他眼角的泪,嗔怪地说:“多大年纪了,还流泪。”这动作,这话语多熟悉!那是儿子阿米妥降生时,他出差在天津,记挂着将临盆的妻。办完事情连夜赶回来,家中留着字条儿说,我去医院了。他匆匆赶到医院里,奋乃静躺在产科病床上,一副软弱无力的可怜像。护士说生了个大儿子。他一头扑在奋乃静的床头上,眼里流出了泪。奋乃静摸出手帕卷成卷儿,轻轻沾去他眼角的泪,嗔怪地说:“多大年纪了,还流泪。”就象在昨天。
    这一天,杜冷丁没叫奋乃静喂饭,自己吃。
    “冷丁,你病了多久了?”她的头垂在他肩上。
    “哪里就病了?有点不舒服,孩子娇疼我,硬叫我卧床,我都卧烦了。”他绝不能说躺了二年半了,绝不能说。有一年,他发高烧,在床上辗转一宿。奋乃静下夜班回来,看到他嘴上烧起的泡,眼睛红赤赤凹陷着就哭了。退烧后,她躺在他身边,抚着他的头嘱咐着:“你不能病,病了我害怕,会吓死我。”他从那再不敢对她说有病,他疼她。
    “静静,扶我起来。”杜冷丁双手撑着床,浑身使着劲儿。奋乃静扳着他的肩,他抽出手勾住她的脖子。他竟坐起来了,而且坐稳了。
    杜冷丁把手环住奋乃静,说:“你一走这么久,叫我想得好苦啊。”
    奋乃静笑眯眯地说:“好人,等你好了再细说吧。”
    他们双目对视着,仿佛要把隔断的年月都看透。
    马菲一步跨进屋,杜冷丁喊着:“马菲,你她回来了。”
    马菲“噗”地一笑,说:“妈不回来,你还不开口呢。”
    阿米妥回来了,喊一声“妈!以后你照顾爸爸要受累了。”
    扑尔敏说:“妈妈比爸爸年轻得多。”
    安他乐没说什么,表情很拘谨。
    杜冷丁在奋乃静的照顾下,洗了澡,刮了脸,年轻得多了。他能扶着奋乃静下床活动了,停了三年的腿软软的,几乎把身体全压在她的肩头上。她撑着他,慢慢地挪动步。
    杜冷丁天天很高兴,天天不停地练脚步,活着很累,却挺有滋味儿的。
    夜静了,杜冷丁睡不着,披着睡衣,走到奋乃静床前,她睡熟了。光滑的肩膀裸露着,很好看很诱人。杜冷丁心潮澎湃,便又翻腾那当年……
    宾客走净了,红光笼罩着新房,杜冷丁摸着她的肩,拉着她的手,说:“咱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港湾了。”
    “什么港湾?”她一时没有解过来。
    “人生航道的码头,能休息,能避风雨,还能快乐……”他有点文化水,不想说明白。响响地亲了她一下。
    杜冷丁觉得自己完全康复了,他要温习过去的梦。
    奋乃静红了脸,低着头回答他:“再待几天吧。”
        三
    冷丁:我走了,你多保重!有事可以到冬眠灵大街250号去找。
    奋乃静竟不声不响地离去了。杜冷丁匆匆忙忙去寻找。
    冬眠灵大街250号大门上挂着方形大铜牌,上边写着:心理医疗研究所。他坐在办公室里等。门开了,一位中年女大夫走进来。哟,是安他乐的母亲安定。
    “我来找奋乃静。”杜冷丁开门见山地说。
    “亲家,实话直说吧,奋乃静十三年前就死了。”安定大夫很沉静。
    “昨天夜里,我们一块睡的觉呢。”他不信。
    “她确实死于车祸,那时你脑子受刺激,情绪很激动,你的病根就是那时留下的。”
    “我们最近一块生活了半年多。”他还是不信。
    “这次你又犯了病,这是顽症,药物不能起很好的疗效了。安他乐向我建议采取心理疗法试试。我和我的同事们便制定了方案,准备工作做了两年。主要是制造一个摸拟人。”
    “你是说,奋乃静是你们制造的摸拟人?”杜冷丁简直不敢相信。
    “是的。马菲送来了她母亲的各种照片,我们用现代科技造了一个塑料骨头、化学体液、人造肌肉的奋乃静。电脑的安装成了问题,孩子们对奋乃静的内心世界,尤其你们夫妻二人的情感交流都不够了解。在医学科学中,容不得半点差池。不然,引起病人的怀疑,就达不到医疗效果。幸亏在一个偶然机会里,马菲发现了你夫妻俩的几本生活记录。”
    “航行日记?”
    “封皮上写的是这几个字。它的内容详尽、丰富,心理活动记得也多,太巧合了。我们把它转化为信息输进电脑,这个奋乃静便成功了。”
    “请坐下,亲家。她完成了使命,使你恢复了健康。可是,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没考虑妥当,只好叫她退役了。”
    “唉!”杜冷丁用拳头捶了一下手掌,抬头问安定,“我能去看看她吗?”
    “可以。”她站起来。
    在操作室里,他看到了软瘫了的奋乃静,面色灰白,仰卧在床上。由于体液已被抽出,皮肤折皱、干燥、松弛,皮包骨头,象一个涂了蜡的木乃伊。
    杜冷丁面色灰暗了,他一下子衰颓下来,步履艰难地蹒跚着。安定却不当回事,连扶也不扶他。她知道,杜冷丁的情绪变化是必然的,一定会经过这个阶段。目前,必须冷处理。
    回到办公室,杜冷丁呆痴了半晌,才埋怨道:“既然造出来了,就陪我过晚年算了,你们回收了她,太不人道了。”
    “这是天真的,亲家。一旦揭开了真相,她再生活在你身边,也不会再有过去的亲热和情意。你会觉得一切都变了,都假了。”
    “就是假的也能排解我的寂寞。”
    安定笑了,面孔也变得可亲了:“亲家,既要一个伴,何苦找一个人工智能人呢?可以找一个真的老伴嘛。”
    杜冷丁低着头,半晌不说话。
    “亲家,孩子们早给你筹划好了。扑尔敏有个寡婶,今年五十岁,是公园的养花工,一个女儿也出嫁了。你生病的时候,她去看过你,你还记得不?上个星期天,扑尔敏和马菲一起向她转达了意思,她也同意。孩子们叫我告诉你,你看这个事儿能行吧?”
    杜冷丁是见过这个女人,白白的很丰满,身上收拾得极洁静,性格也够温柔的。不过,他不想马上说愿意,也不愿表示拒绝,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唉!
    “亲家,我知道你与奋乃静很恩爱,这次团聚又勾起了你的无限情意。她毕竟是过去的人了,活着的要好好活着才对得起死去的。”安定的话象涓涓细流滋润了他的心,他的脸色恢复了正常,两只手用力地来回搓着。
    杜冷丁仍不回答,眼睛不敢看安定,却随着她站起身来。安定又说:“星期天,我陪她过去,你们自个儿商量吧。”
    杜冷丁慢吞吞地走出来了。一走出心理医疗中心的大门,就觉得两腿分外有了力气,两只脚踏得地通通的响,嘴里还似乎哼唱了句什么。
      图 马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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