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花图----吾无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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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英把账本接收起来,把那些糊涂帐一笔笔转算成数目。这耗费了他一个通宵的时光。一梅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为他煮了一碗打卤面当作宵夜。
苏小英在算账的时候,猛然发现了自己对于临江山庄的重要性。当外面黎明冬日徐徐升起,日光开始照映白雪的时候,苏小英从账本里抬起头,问道:“老板娘,你这些账一定是对的么?”
一梅很肯定地道:“一定是对的!”说着补充了一句,“就是有些乱。”
苏小英道:“要是对的,那收支就不是平衡了……”
一梅问道:“真的?赚了还是亏了?”她看着苏小英逐渐讶异的表情,终于面对了现实,嗫嚅问道:“亏了多少?”
苏小英告诉她:“老板娘,亏的不少了,大约总在一百多罢。”
一梅道:“一百多钱……”
苏小英道:“是一百多银子。”
一梅跳了起来,叫道:“一百多……!怎么这么多!”
苏小英看她的眼神里,忽然有一点悲哀。
临江山庄的除夕,过的十分凄凉。因为一梅没有钱买猪、买鸡,甚至没有钱买鞭炮,连写春联的红纸都买不起了。苏小英只好亲自操刀,在两扇门板上写了两句吉利话:春风送福,喜气临门。他的文才也有限的很,何况这种景况,实际上什么吉利话都是白搭。
一梅在年夜饭上喝了不少老糟烧,一边喝,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拿手一抹,只不过晕开了泪痕,还是抹不干净。
“小英啊!”她抽抽泣泣地道,“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个店倒闭了,你叫我再上哪里去?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爹娘老早就死了,我一个人,能投奔往哪里?难道叫我去讨饭,就是讨饭,人家也不肯给我铜钱……”
苏小英只好安慰她道:“也不至于就倒闭。何况,你们女人多少有些细软,拿去卖掉,也能抵好些。”
一梅的眼睛蓦然一亮,把头抬起来,擦了擦眼睛,呆呆想了很久。
然后问苏小英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苏小英道:“我跟你一样,没有父母兄弟,没地方可去。”
一梅使劲抽了下鼻子,道:“对不起了,你还是走吧,你看我都养活不了自己了,就更请不起你了。”说着补充一句,“这次就算你走运,不用你付钱了。”
苏小英不禁一愣。
一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抽着鼻子,往自己房间里走,将门“锵”一关。
苏小英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方才苦笑,自语道:“寒冬腊月,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难道我平白无故的,真能建一所桃花山庄么?”
苏小英缓缓站起来,慢慢收拾年夜饭,那一抹摇晃黯淡的灯光之下,把他的人也映的模模糊糊的,淡淡的影子独自拉在临江山庄旧敝的墙上。
(三)待月明姬
一梅走了。
是在正月初二的凌晨。
苏小英对于临江山庄的倒闭,想过许多种假设,就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一梅竟然会走。他回忆起大年三十的晚上,一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小英啊!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个店倒闭了,你叫我再上哪里去?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爹娘老早就死了,我一个人,能投奔往哪里?……就是讨饭,人家也不肯给我铜钱……”
苏小英打量着空空如也的破客栈,半晌难言,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自己并不想离开,一来大沟江的渡口仍旧没有解冻;二来,他在发现一梅消失的同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倘若一梅永不回来,那么,这个临江山庄说不定可以变成他自己的产业,他可以在临江山庄旁边种一棵桃树,然后把临江山庄改名叫桃花山庄。
苏小英突然希望一梅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飘泊江湖,听起来是一件不错的事情。“飘泊”这两个字,本身就仿佛有一种故事的味道。就好像当年名震东南的美男子乌衣峰,身出名门,家财万贯,用一柄铁面山水扇,用两道潇洒温润的目光,引得多少闺阁中的少女春思连绵,梦影缠绕呵!
不过苏小英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既不英俊,也不有钱,所以,飘泊江湖的浪漫基本上就跟他没什么直接关联了。
——何况,就算是乌衣峰这样的人,到后来,不也死了么!
苏小英觉得,桃花山庄,倒真可以成为他的一个目标。心里越琢磨,就越觉得这个临江山庄,已经成为他新生活的一个起点了。
可惜这一次,苏小英的好梦也没有做了太久。
好梦一向是很难做到的,哪怕偶尔做了一个,在梦里开心地笑出声音,到了白天也会常常记不起来。
苏小英现在就像记不起一个绝世好梦一般懊恼。
尽管打扰他好梦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苏小英虽然不高兴,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女人。
苏小英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是在夜晚亥时。那一天无星、月明,地面上还未融化干净的白雪,恰好倒映了明亮的月光,以至于天地之间,仿佛朦胧却又明晰,仿佛素净却又笼罩着光辉。苏小英当时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之所以有叫人浮想联翩的动人意境,都是因为那个美丽女人的魅力。
那时苏小英仅仅望见了她的背影。
“这位公子,”美丽女人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却恭敬地道,“奴家明姬。”
苏小英怔怔的,过了一会,才道:“噢。”
明姬道:“明日未时三刻,我家主人将到访临江山庄,拜送名帖一份,敬请公子转交董家姑娘。”
苏小英道:“噢!不过……这位姑娘……”
明姬素手微拈,将一份梅花瓣般雅致的纸封轻轻捏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右手敛衽;她的衣裙无风自扬,裙摆像天底下最温柔的风一样微微飘了起来,轻丝纱拂过她洁白的手,那纸封就在这瞬间抚着她丝纱质地的裙子,落在了地上。
苏小英再一次抬头的时候,那轻柔的好似落花一样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远处雪影月幕之中。
苏小英赶紧小跑了几步,把那纸封拾了起来。
纸封的颜色跟梅花瓣很像,苏小英把它翻来覆去观察了一番,毫不客气地捏着侧口一撕,纸封里面滑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拜帖。
苏小英的眼神登时变了。
如果明姬眼看着他拆封取帖,一定会气得吐血,因为苏小英的表情,好像五天没有吃饭的乞丐,突然看见了一只油汪汪的烤鸡。
苏小英对这拜帖瞪了许久,忽然吁了口气,叹道:“我的天!是金子!”
苏小英心花怒放,乐了半个时辰以后,才猛然想起,这个临江山庄,根本没有一个姓董的姑娘——或许一梅姓董?苏小英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啊。然后他就说服了自己,既然如此,这张金子就是他的了。
他已经把那个美丽的明姬,和她神秘的主人扔在了脑后,因为不管他的事,因为现在他最需要的,只不过是钱而已。其实也不能怪他,他的临江山庄已经弹尽粮绝,连老鼠都快逃光了。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这是江湖上流传极广的一句话,也是令人为之色变的一句话。
可惜苏小英并不是江湖人,也不懂江湖事。
第二天未时三刻,傅待月携着明姬,从远方悠然而来。之所以说远方,是因为苏小英根本就没有弄明白他们两个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苏小英只知道,他活了二十六年,才在那个时候,算是真正搞明白了什么叫英俊儒雅,什么叫端雅文秀,什么叫天上地上,绝无仅有!
他们两个,应该不是地上的人,而是天上的仙。
苏小英于是猛咕叮地站了起来——能够让他在晒太阳的时候,猛咕叮站起来的人其实真的不多。他有些自惭形秽地整整衣裳,然后道:“两位客官来的不巧,小店已经关门了。”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就向明姬望去。
明姬淡淡笑道:“这位公子接了帖。”
傅待月也淡淡一笑,他笑的时候,眉间仿佛山远清空,神色纯净得如同碧玉般的泉水。他缓缓地道:“劳驾,请董姑娘一见。”
苏小英懒洋洋地道:“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店里没有姓董的姑娘,只有我一个人——前几天大概是有个脾气不好的姑娘,也不知道姓不姓董,可是早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傅待月淡淡问道:“那么,现在这家店,是你在管的?”
苏小英点头道:“就是我,只有我一个人了。”
傅待月垂下眼帘,想了一会,问道:“阁下贵姓?”
苏小英不禁吓了一跳,随即哈哈笑起来,道:“我叫苏小英,是这家店雇的帮工,客官,你怎么这么客气?”
傅待月叹了口气,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忧郁。
这种忧郁的眼神,是最能够迷倒少女的武器。苏小英在这一霎那,忽然有些怀疑他曾经听说的乌衣峰的故事。难道世界上还有比眼前这个青年更能令少女倾倒的男人么?
幸好苏小英不是一个少女,所以他的神情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才没有在这一对天仙似的人物面前失礼。
不过,明姬美丽的眼睛陡然睁了一睁,她将微微飘起的衣袖一笼,退步屈膝作礼,轻声道:“公子,奴家失手了。”
苏小英微笑着望了一眼脚边的五角梅花钉,道:“这位姑娘,你家公子难道从来没有称赞过,你发暗器的时候,袖子跟云彩一样飘逸?”
明姬面容淡然未变,只向傅待月低头而立。
傅待月微笑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
苏小英道:“你弄错了,我不是杀手一梅。”
傅待月淡然笑道:“待她归来,请转告一声,就说敝主仆恭候大驾。”
苏小英叹道:“她不会回来了。”
傅待月淡笑道:“她会回来的。”
苏小英道:“不信我们打个赌!”
傅待月向他看了一眼,淡笑道:“好,赌资如何?”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没想到你这么一个清风白云的人,也喜欢赌!好罢,我赌铜钱一吊。”
傅待月淡淡道:“我赌白银一百。”
苏小英不禁一愕,问道:“多少?”
傅待月道:“白银一百。”
苏小英呆了一呆,随即长叹一声,问道:“你怎么就敢赌这么多?你怎么知道她要回来的?连我都不知道!”
傅待月淡淡道:“有你这样的帮工,她怎么会不回来?”
苏小英又不禁一愕。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不见鬓影,只闻衣香,那两个人都已经去的远了。只望见洁白、蔚蓝的衣衫,在远处似乎晃了一晃。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当此时,大沟江满天满地的冰封大雪早已经化成林间暖绿的春水,随着碧油油的小草,往山涧里汩汩的去了。
万物当春而发生,遍地生机盎然,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一梅脚步轻快,在回临江山庄的路上,险些就笑出声来。她的包袱里头,鼓鼓囊囊塞了四十九两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另外还加上几张货真价实、凭票现兑的五百五十两银票。
一梅心情极佳,眼看已经奔到了临江山庄的大门口,去势仍旧未减,随手一掌挥出,砰地推开了大门,跳了进去。
响声惊动了苏小英。
苏小英转头一看,忍不住抓了抓脑袋,他的眼睛里遮掩不住的失望,却笑道:“老板娘,你可回来了。”
一梅奇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苏小英闷闷地道:“你雇了我两年。”
一梅将包袱一甩,道:“不错,你倒守信!快去给我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