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话说红楼梦-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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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的,贾琏他处在一个中间的地位,他作为王熙凤的夫君,他也参与很多管理和决策,比如说为了元妃省亲修建大观园的时候有很多事情他都要参加,但是他和王熙凤之间又缺少互信和合作的关系,相反地,王熙凤这个人她的好强,她的逞强好胜,不但表现在和别人身上,也表现在和贾琏身上,所以贾芸想找个事由、肥缺,想在这里头能帮忙办点儿事,能够捞点儿油水,他找贾琏找了好多次,没有用,但是他找了王熙凤,两句话就办成了,王熙凤就要表示你光找他,你光找他你就等着吧,你必须找到老娘我头上,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所以贾琏被邢夫人说成是遮天盖日,说明邢夫人都不很了解内情。
在贾母和王熙凤之间还有一个人物,表面上看也算一级,就是王夫人。但是王夫人平常不管事,遇到出了点什么事情,那么王夫人一下子发挥一级的作用,就凸显出来,特别是在搜检大观园的时候,王夫人便成了决策者。所以我们如果画一条权力的线的话,最高权在贾母那里,董事长是贾母,总经理是王熙凤,但中间我们还可以画另一个图,就是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王夫人是一个总经理的总经理,必要的时候她还可以管上王熙凤,这是权中还有权,“你当家,皇军还要当你的家”。
与此同时,在这个格局上还有一个不太通畅不太顺的地方,就是按照封建的规矩,一切按照尊卑,长幼来分,要讲个男尊女卑,那还有谁呢?贾政他们哥儿俩,贾政是弟弟,大哥是贾赦,贾赦的妻子是邢夫人,但是贾赦这个人既不受贾母的喜爱,也不受《红楼梦》作者的喜爱,虽然笔墨不多,但已经给人一个腐朽堕落、处处惹人厌烦的老不死的形象。而邢夫人《红楼梦》里已经明确地说她有一股子左性子,这个“左”和现在的“左”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说她脾气别扭,不通情理,不合乎常理,你这么说她非得那么干,她非得跟你别扭着干。
在这一点来说《红楼梦》的权力格局并不完全合乎封建社会的惯例,乃至于礼法。我觉得如果完全按书本、按教导、按规矩来办,贾母不应该是女王,只应该是太上皇,因为你是女性,男尊女卑,你辈分虽然高,不要管那么多事,做太上皇就行了,真正的王应该是贾赦,那样的话贾政只能是亲王,那样比较合乎封建社会的规矩。现在不太合乎这套规矩,贾赦和邢夫人是靠边站的,所以他们就老要出点儿事,老要生事。过年了,讲笑话,贾赦就讲了个笑话,说是有个老母扎针,怎么扎呢?往胳肢窝扎,就问怎么往胳肢窝扎啊?他说是心长得偏,就长在胳肢窝这儿。这实际上是在骂贾母,而贾母也毫不含糊,听了以后就略一沉吟(所谓略一沉吟我估计是过了五秒至十秒的时间),然后贾母就回答说,我大概就需要这么扎针。这就干脆摆出来,我就是在胳肢窝里,你怎么治吧!这也是政治手段,你不是说我偏心吗?我就偏心,我烦你,我就是喜欢你弟弟(底下我还会专门分析贾母,贾母也是个主角,贾母并不是省油的灯啊。)一句话弄得贾赦讪讪而退。
所以贾府的权力格局有这样一些问题。本来王熙凤应该是属于贾赦这边的,贾琏是贾赦的儿子,但是这里边有变数,就是说贾琏他虽然是贾赦的儿子,邢夫人并不是他亲妈,而贾赦和邢夫人对贾琏还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里面还描写过他还揍过贾琏,并骂贾琏是“囚(毬)攮的”,父亲这样骂儿子,很离奇。虽然贾琏已经很大了,贾赦已经是糟老头子了,他的力气还是够揍贾琏的,所以贾琏还挨顿揍,挨顿体罚。贾琏在贾赦那里并不受信任,不受宠爱,而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其实我们看到王熙凤和王夫人、和贾政远远比和贾赦和邢夫人亲,这条线划来划去又划到这边来了,这也叫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可是这些人的存在并不等于他一无作用,遇到绣春囊事件的时候,邢夫人就起了一个煽风点火、下战表、呼风唤雨的作用。这样的话和贾母、凤姐、贾政有关系的人,譬如说李纨、宝玉、探春、薛姨妈等就都变成了主流派的人物。宝玉是在待遇上属于主流派,在宠爱上属于主流派,在意识形态上属于疏离派。宝玉的情况和贾琏的情况都是身处两派,贾琏在这个意义上也算是主流派,贾琏既是主流派又是靠边儿的,贾宝玉也既是主流派又是疏离派。连丫环都跟着分开了,忠于这个管理体制的,忠于这个权力格局的丫鬟看起来很明显,鸳鸯、袭人、平儿,都是真心真意地忠于这个权力格局的。
那么另外就有称之为边缘派或者说是在野派,他有一种类似在野派的心理,老等着你犯错误,老等着你出事儿,老等着看你的笑话,而且随时对你感到不满,觉得对自己的照顾仍然不够,这就是贾赦、邢夫人。这里有趣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权力格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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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贾赦和邢夫人有强烈的在野情绪以外,赵姨娘和贾环也有强烈的在野情绪。赵姨娘本来是贾政屋里边儿的人,但是在每一件事上她还都表达了那种不满,那种怨气,那种得不到烟儿抽的愤慨,甚至是仇恨。所以赵姨娘一直搞到什么程度?就是和马道婆联系起来,想用巫术,用扎小人儿的方法来治死王熙凤和贾宝玉。
这本身是荒诞无稽的,甚至于你愿意说它反映了曹雪芹缺乏现代科学观念。但是这种事情是值得我们研究的,如果是研究人类学,研究比较文化,那么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全世界各个民族都有类似的东西,类似的用蛊、作法,想办法怎么样去害你所想害的人。印第安人他是相反的。有一年,我因为身体不好感到有些不愉快,有一位国外的友人就送给我一个小盒儿,小盒儿里就这么点儿一个小人儿,倒不说你恨谁你就拿针扎它,他说印第安人是这样,这个小人儿是专门听你的话的,你有什么不快,你有什么怨气,你有什么冤枉,你都告诉它。我得了这个小人之后我非常高兴,我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有趣味,如果你们身上有个小人,哪位如果心情不平衡的话,没事儿掏出一个小人儿来跟他诉诉苦,也许你能得到一点慰藉,但是如果你不需要这个小人儿,我更祝贺你。
赵姨娘和贾环也变成了在那儿随时伺机而入,唯恐天下不乱,唯恐主流派日子过得好。赵姨娘和马道婆合作的这个并未成功,按照书上的描写也成功过,王熙凤和贾宝玉都发生过属于癔症的现象,而这个现象据说是由于赵姨娘和马道婆的合谋。可是贾环的不满仍然起了作用,后面我再仔细讲,就是在贾宝玉挨打的事件里贾环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对于这种满腔怨恨的,在野的,边缘的这些人物的能力也不可低估,尽管曹雪芹对赵姨娘和贾环,对邢夫人和贾赦是一点儿好印象都没有,写到别人的时候都是比较细,比较立体客观,但是一写到赵姨娘和贾环的时候他一句说得合适的话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动作都没有。他所有的话语,所有的word;所有的manner,都不成样子。所以我就觉得曹雪芹他肯定有过被庶出的兄弟或是自己的姨娘所欺负的经验,他写这个并不冷静,并不超脱,而是带着很大的厌恶。
除了这些边缘的,在野的人以外,还有一种是疏离的,离心离德的,那就是说贾宝玉。说贾宝玉是疏离派是我的一个新的提法,大多数红学家都认为贾宝玉是反对派,我觉得贾宝玉他够不上反对派或者造反派,贾宝玉造什么反了?贾宝玉在大事上,真正与体制相关的,他不造反。他对国君很尊重,何以见得呢?见一个北静王他都受宠若惊屁滚尿流得意洋洋,以至于把北静王送的念珠得意洋洋地拿给林黛玉,结果林黛玉说什么臭男人的东西,给他扔回来了,所以贾宝玉在大的事情上没有什么,每次见着他父亲都是唯唯诺诺,心里头腹诽这个你是禁止不了的。但是他是离心离德的,他就完全和这个家庭,和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是离心离德的,如果一定要给贾宝玉找一派,我宁可说他是青春派,诗歌派,性灵派。他哪里有造反的心?最多就是要当和尚。当和尚就更不造反了,凡是对主流社会有意见的人都当了和尚了,那主流社会就更安全了。林黛玉,以至于到妙玉,当然如果从高里说还有贾敬这样一些人,他们都是疏离的。
还有贾府外边的一些外围的人也是,什么贾芸、贾蔷、贾芹、以至于贾雨村,这些人简直就是附着在贾府身上的一些毒瘤、毒菌、毒蘑菇,一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都是成事不足而坏事有余,所以一个豪门他周围都会有一些这样的人。还有些像倪二儿,鲍二儿,刘姥姥这样的人。刘姥姥很不一样,她变成了这儿的一个朋友,一个友善,一个友人,她们对她有恩,她也反过来回报着这些恩情。可是像倪二儿,鲍二儿这些人也不可轻看,倪二儿,鲍二儿都有这么一种精神,就是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在一个非常专制的制度下,一个处在最底层的人在有些情况之下,他们就像蝼蚁一般,非常容易被踩,甚至被消灭掉,连肉体都能被消灭掉,像什么张华啊,石呆子啊,都是这样一些人。可是这些人在某种气候之下,也可以在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内变成非常危险的人物,最后(当然这里有后四十回所描写的,现在我只能把这一百二十回作为一个整体来讲,那些都回避开)他们也能起很大的作用。
贾府的人际关系里我们还要注意到他的奴才之间的关系,在奴才的关系当中我要提三点比较有趣。第一点就是我们只知道“不自由毋宁死”的话,但是在贾府里表现出来的是“不奴隶毋宁死”,因为他最大的惩罚就是拉出去配个小子,其实拉出去呢,第一得到了自由,第二配个小子,和自己的阶级弟兄相结合,这本来是最理想的事情,但是变成了最大的灾难。王夫人打了金钏一个耳光,她并没有说别的,而只是让她家里人把她领走了。晴雯的出局也是这样,通知她哥哥嫂子把她领回去,但这完全是不奴隶毋宁死,你要是不看《红楼梦》你就不相信。看完了以后我觉得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原因就是非豪门,平民百姓的生活实在是太差了,里面简单的描写到晴雯回去以后,喝的茶是红不唧唧的,比较差的茶,其实红茶也有好的,但是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茶,碗是什么样的碗,粗瓷碗。这些丫环,特别是这些小姐少爷的丫环,她们在贾府里实际上过着远远高于平民百姓的物质生活,这使她们无法再做平民,她们穿的衣服,她们吃的东西,她们住的房间,简直比平民百姓强很多,这真是触目惊心,使这个做平民显得这么可怕;第二个原因就是封建社会的厉害,封建意识形态的厉害,不但占有了你的身体,而且占有了你的心,使这些丫环,这些奴才都认为被主人驱逐是最丢人的事情,是没法活的事情,宁可给主人打骂,宁可给主人当小老婆,宁可把自己的劳动力,把自己的青春全部献给主人,也不能被主人轰走,这种精神的控制,这种不奴隶毋宁死从反面控诉了封建意识形态对人的精神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