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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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的小谢脚下只轻轻一动,银灰色的小皇冠便像一只掠地的燕子,飞翔而去。
秋天曾经是一个何等富丽堂皇和诱人的时节啊!
当爬山虎在耸然的山崖上和枯老的古树枝头,燃起晚霞般的赤红;当遍野苞米、
谷子、大豆、花生,在爽风中挥舞起金黄色的旗帜;当高空掠过“一”字和“人”
字雁阵,雁阵下的山涧谷地,沟野河滩里的果树上亮起无数盏红色的、黄色的、紫
红色的和青绿色的灯笼;当骡马挣断僵绳,汽车、拖拉机加满油箱,母亲和妻子二
夏天里点起炊烟……秋天便宣告成熟了。成熟的秋天,曾经使岳鹏程怎样为之心神
颠倒啊!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秋天被无形中淡化了,淡化得失去了神韵,失去了使
人心灵颤抖的魅力。
小皇冠在秋天丰满神秘的原野上行驶,窗外四处炫耀着令人心醉的色彩,岳鹏
程眼珠儿似乎也没有转动一下。
车内舒适幽雅。他从小冰箱里取出桔子水吮了一口,把可以前后移动的座位调
整到最佳位置,便闭上眼,半躺半倚地进入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温柔的歌声徐徐入耳。前排座台上精巧玲珑的宝塔形香盒里逸出淡淡的馨香。
茶色玻璃遮住了耀目的阳光。缓缓吹拂的冷气,旋即把山风艳阳的痕迹清除得干干
净净。
从反光镜中注视着排座位的小谢,悄然地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小,目光前视,极
力把车开到最平稳的程度,生怕惊扰了岳鹏程的“黄金梦幻”。
“黄金梦幻”!这是属于小谢的版权。只有小谢知道,在催人昏睡的长途旅行
和只有几公里甚至几百米的行驶中,这位岳鹏程生出过多少荒唐绝顶、终了却赢得
成功和赞誉的梦幻。这辆在长安街上行驶也无人敢于小视的轿车,最初只是一辆价
格一万五千元人民币的八成新的小上海。那时已经够威风的了,县委书记也望尘莫
及。小谢,这位跟着岳鹏程推着独轮车从田野里走出来的小伙子,是带着一脸蜜糖
般的笑登上那个驾驶台的。仅仅一个月。驾驶台上还没有能够留下他的手温,车就
被人开走了,他的笑脸也被人开走了。可一星期后,岳鹏程带着他从一座撤消的军
营里,开回了一辆崭新的红旗牌。而且,小上海卖得的四万五千元人民币剩下了一
半。那是全县乃至全市第一辆小红旗,小谢开到哪里,哪里总要围上惊讶羡慕的人
群,连颐指气使的交通民警也从不敢放出红灯。然而一年后,小红旗又变成了一张
八万五千元人民币的支票。带上这张支票和小上海挣下的那笔款子,小谢和另一位
司机,从广州一口气开回一辆皇冠一辆蓝鸟。
三年,一辆半新的小上海变成了两辆崭新的高级进口轿车,一万五千元人民币
无形中翻了十几个跟斗。更有意思的是还落下一串人情。那些留下支票现金开走小
车的人无不感恩戴德,留下几箩筐酣言蜜语,有的还要额外破费上一番。
“俺那书记两眼一阖,票子就哗哗地朝腰包流。那些县长市长哪儿摆!”小谢
逢有机会总要夸,由衷地、得意非凡地夸。他对岳鹏程的崇拜,是决不逊色于对待
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位伟人的。
岳鹏程此刻的心绪,实在却与“黄全梦幻”没有关系。
捕鹰的欢乐没有留下多久。胡强的几句含含混混的话,一直在脑子里翻转缠绕:……
淑贞把大勇找回家去了……好象是因为秋玲……
对于胡强的忠诚岳鹏程并不怀疑。这不只因为那小子在城里开车轧死过人,被
他好不容易保下来,弄到村里当上治保科长,还因为他与那小子的老舅,原县委组
织部长、现任县人大常委副主任的陈大帅,有着很深的关系二大白天上班时间,淑
贞把身为公司财务科长的大勇找回家,会有什么事情呢?因为秋玲的事,因为秋玲
的什么事儿?难道自己与秋玲的关系,被淑贞发现了什么?……
岳鹏程心尖一跳,额头上立刻感到了一层燥热和潮湿。
难道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按照秋玲约定的时间,岳鹏程提前赶到办公室,擦了桌子茶几,又
把里间的床铺收拾了一番。这里曾经印下他和秋玲的许多记忆。只是近半年里,秋
玲轻易不肯到这所办公室里来了,尤其不肯进到里边的屋子里去。这使他只能在时
时生出的期待和焦灼中,忍受煎熬。
“晚上我找你有事。”下班前,在楼梯上,他们擦身而过时,秋玲轻声说。
“到我办公室?”
秋玲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波,她点点头:“好吧,八点我来。”
如同天边的一片彤云,梦中的一只仙鹤,秋玲飘然而去。
楼梯上传来一个供销员与几个前来求援的客户道别的声音。岳鹏程快步登上去,
以难得见到的热情把客户留下来,并且带到宾馆小餐厅,要了几味海鲜、几瓶青岛
啤酒。客户们千恩万谢,临走也不明白这位大名鼎鼎、往常连面儿也难得见到的大
桑园村党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今天何以如此慷慨盛情。
表针指到七点四十五分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岳鹏程立刻拿起一张报纸,
坐到沙发上。他不愿意让秋玲看到自己心神不宁地等待着的窘态。与女人交往,与
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心爱的女人交往,是不能不讲究一点谋略的。这半年,他对秋玲
和秋玲一家关怀备至,却从未对她有过丝毫勉强。女人的心柔弱而坚硬。征服女人
的心也只能如此。他知道秋玲是不会忘掉他的,会同以前一样时常到这里来的。当
然,除了关怀体贴之外,他还有另外的考虑和办法。没想到他的“考虑和办法”尚
未付诸实施,秋玲便飘然而至。
女人哪!女人哪!
楼梯的脚步声传到门外,推门而入的是司机小谢。小伙子的未婚妻要回县城的
家里去,小伙子问书记晚上用不用车。
“你去吧,把车也开去,让她爹妈开开眼!有人问,就说到县里接我。”
小伙子欢蹦活跳地去了。楼梯一直没有再响。
七点五十五……八点……八点五分……
岳鹏程觉得身上好象有一些虫子在爬,沙发上也像被谁点着了一团火。他跳起
来,走到窗前,掀起紫色和乳黄色的双层窗帘,朝楼下左侧的那条胡同张望。
还是不见人影!还是不见人影!
他心烦意乱地将报纸丢在沙发上,坐到写字台前的藤椅里。蓦地,他惊住了:
对面靠墙的高背沙发椅上,一个姑娘正朝向这边在笑。
那笑像是欣赏又像是讽嘲。夜的沉重显示出两排洁齿的银亮;额头,如同一片
落雪的原野;原野下方,两抹浓眉下镶嵌着两颗星辰;鼻梁挺秀犹如一架山脊;一
头浓发,凤尾菊似地在脑后和颈下恣意飘逸和流泻。她向墙边伸出纤细的食指,柔
和的、乳白色的日光灯的亮光,立刻使她周身闪射出春天的光环。那光环遮蔽了那
眼角上的几道细密的褶子,和褶子下方的眸子里隐隐外泄的某种忧郁和不安的情丝。
“秋玲!……”
岳鹏程带着喜悦的冲动,上前拉起了那双姑娘的小手。
那手柔软滑腻,像是一块温热的海绵。一股电流经由海绵传到神经中枢,岳鹏
程就势俯下身去。
那只手把他推开了:“你别乱动,我找你有事儿呢。”
“有事儿就那么急,还耽误了……”
“你想不想听?不想听我立马就走!”语气中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听,秋玲的话咱还敢不听!”
岳鹏程乖乖地退回到沙发那边,随手丢过一袋高级酒心糖。
“我准备结婚。”
“结婚?”
岳鹏程的眼珠蓦地凝住了。他差一点跳起来,眼珠几乎滚落到猩红色的化纤地
毯上。
“我想你应该理解我。”秋玲把低垂的眼帘挑起,审视的目光中流露出温和的
期待。
“和谁?”终于问出一句话。
“贺工,贺子磊。”
果然是他,这个被收留的“坏分子”!一个月前,岳鹏程就风闻秋玲同这位流
浪工程师有了关系。但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样快。
“他以前那些事,都了解清楚啦?”
“那是那个书记对他的陷害。”
“这么说已经决定了?”
“我想是。”
静默。好难捱的……
窗外漆黑。有风。风象一个顽皮的孩子,悄悄地尝试着揭开那道厚实的窗帘,
窥探那背后的秘密。蓦地,窗帘果真被揭开了,沉闷的屋子里透进了夜的神奇和美
妙。
岳鹏程在整洁的地毯上踱了几步。然后回到藤椅中,从写字台里拿出一盒烟,
点上一支,用力吸了一口。
烟雾弥漫了他的脸,弥漫了秋玲的视线。
因为胃病和咽炎,他的烟已经戒了将近一年。那是秋玲劝诫的结果,但此刻秋
玲只能眼睁睁看着,压抑着几次冲涌上来的劝告的意念。
“今天你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吗?”岳鹏程咳嗽着,但心绪显然已经平
静下来。
“是。”秋玲的脸忽然有些燥热,目光盯到写字台一边。那里有一个已经成了
装饰品的绛红色的自立式自动旋转石英电暖器。
“如果你能谅解我的话,我还想求你办一件事。……”
“谅解你?”岳鹏程捐唇沉吟,片刻身体向后一仰,显示出一种热情爽快的样
子。“你要结婚是好事,我有什么不谅解你的?咱们一起走过这么多年,论功劳论
情谊,只要我岳鹏程在大桑园还说了算,你秋玲有么事就说吧!”
秋玲反倒吞吐了:“我只是想……”
“要盖房?要地基还是要材料?”
“不,我只是想把他的户口……”
“哦,户口落下才好结婚。”
岳鹏程沉吟地屈了屈手指,眉头微微蹙起:“秋玲,迁户口的事上边已经卡死
了,这你知道。尤其像贺工,屁股后边还拖着一条尾巴,恐怕更难。”
屈起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弹了几下,忽然一扬下颔:“这样吧,我亲自来办。保
准误不了你的好日子,行不行?”
秋玲显然被感动了,眼眶里溅出几颗明亮的泪花。她直视着站到面前的岳鹏程,
猫儿似地任凭他把她的小手握进两只宽厚、坚实的掌中,并且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串
重重的热吻……
沉思中,岳鹏程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手掌,又舔了舔嘴唇,姑娘小手的温润和红
唇的甜腻,仿佛还没有消失。
淑贞会发现什么呢?大勇又会知道什么呢?
淑贞是个有血性的人,果真发现了他和秋玲的暧昧,肯定会掀起一场大波。然
而这怎么可能呢?昨晚的事,就是那样简单。迅速和秘密的嘛!……或许因为别的
什么事,淑贞姐弟和秋玲发生了冲撞?一定是为的那条胡同,大勇那小子偏要把房
基向外挪出一砖,真是岂有此理!……对,一定,一定就是那条胡同了!……胡强
这小子听见风就是雨,回去非狠狠敲打敲打不可!……
小皇冠在岳鹏程的思绪中驶进一所大院。没等停稳;一位干部便跑过来打开车
门,对岳鹏程说:
“人都齐了,县委祖书记和省里的邢老都来了,就等你了。”
岳鹏程下车,随手把车门一甩,一阵轻松的小跑,朝一色白玉石铺成的台阶上
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