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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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城县地处东海之滨。从地图上看,很像是被海浪拥上滩头的一片蛤蜊皮。这
片蛤蜊皮大致可分为二:东、南方向滨海,地势平阔,按当地人的说法可以算是一
马平川;西、北两面,则恰好相反,是峰峦重叠、一眼望不到边的李龙山区。
李龙山自西向东,绵延几十公里。在碰到一片海礁之后,忽而转向,向南又伸
展了一段距离。从空中或者远处看,确有龙蛇盘踞的态势存在。山峰很多很稠,真
正高峻的却极少。这里地面与海平面几乎处在同一条等高线上,海拔五百几十米的
李龙顶,便算是摩星擎月的“珠穆朗玛峰”了。这里的村庄地名,绝大多数与“李
龙”二字均有缘份。如李龙潭、李龙庙、李龙坟、李龙塘、李龙庄,或者大李龙、
小李龙、上李龙、下李龙,山后李龙、山前李龙……等等。
这自然是有缘由的。那缘由就是有关李龙爷的古老而又神奇的传说。
那是什么年代自然无可考证了。这里的一对李姓夫妻,生下一个“神童”:一
落地,就能叫出爹妈的名字,就能满地里奔跑玩耍;不过半月,就能说出许许多多
人世间的事理,就能把磨盘大的礁石搬到山顶风口,给以砍柴为生的父亲遮挡风寒。
一方乡亲无不把他视作上天赐予人世的“骄子”。
只是那孩子每隔五天吃一次奶,每次都在父亲离家之后。而等到父亲回家,母
亲总在悄悄抹泪,任怎么问也总不见回答一句。
又是吃奶的日子。父亲与往常一样,提着一只扁担,揣着一柄利斧上山了。在
山上转了一圈儿,便偷偷地回到家中。从窗榻的碎裂的纸洞里,父亲看到了一个骇
人的场景:妻子昏厥在炕上,一条相貌丑陋的小龙伏在妻子胸前,贪婪地吮吸着。
小龙好长好大,身子盘满三间屋梁,一条尾巴还垂在正屋的地上。“原来是这么一
个孽物!留着也是个祸害!”父亲在惊骇中涌起一股怒气。他撞开屋门,抡起利斧,
不由分说,照准地上的龙尾便狠力砍下去。
只一下,李龙爷的尾巴被砍断了。青绿的血如涌泉喷射,染得天昏地暗。从此,
李龙爷成了秃尾巴子老李。”
巨痛使秃尾巴子老李忘记了一切。他伸出爪子只一抓一甩,父亲就被丢进无边
的大海中去了。等到他止住伤痛,捡起地上的利斧,这才发现被他丢进大海的是自
己的父亲。他懊悔不已,奔到海边,伸出奇特的巨爪打捞父亲。
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泥沙;
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礁岩;
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森林……
他把这些泥沙、礁岩和森林随手堆放在岸边,岸边便形成了一座诺大的、傲世
独立的山——捞山。
捞山至今屹立在一马平川的东南海岸。只是后人为了避免触动秃尾巴子老李心
中的那块伤痛,把“捞”字改成“崂”,捞山也便成了崂山。
秃尾巴子老李在海上捞了三天,终于未能捞出父亲。母亲经过这一惊吓,不久
也离开了人世。他很悲痛,觉得是自己害了生身父母。他在流水清碧、苇叶繁茂的
马雅河畔,埋葬了母亲和父亲——那是一座没有死者的假坟,然后漂洋过海下了关
东。
那时候关东整个儿是一片荒山野林,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土人,依靠石刀石斧
开荒打猎,勉强延续生命。秃尾巴子老李在一个年迈的土人的地窝子里落下脚。老
人家无隔夜之粮,劝他赶快另谋生路。秃尾巴子老李只是不听。第一天他采来野果。
打来野鸡、狗子。第二天他便开始了垦荒。一天下来,老人问他垦了多少,他翻着
手掌说不下一百亩。老人哈哈大笑。又一天下来,老人问他垦了多少,他翻着手掌
说不下二百亩,老人眯眯着乐。第三天下来,老人又问,回答是不下三百亩。这一
次老人不笑不乐了,等他上山时远远地随在后边。那哪儿是垦荒!飞尘蔽日,山摇
地动,数围古树连根拔起,荒荆野棘一扫而光,野獐雄狮难以行走的洪荒之地,眨
眼间变成了稻谷繁生、金波涌浪的沃土!……
秃尾巴子老李在关东数年开垦,把那里变成了一片丰饶富足的田园。他伐木成
舟,从大海的这一边接去了许许多多无法谋生的乡亲——这便是后来延续千百年的
“下关东”的开端;又在黑龙江中度过了几百年悠闲清淡的日子,终于回到了日夜
思念的故乡的土地。
他在父母长眠的马雅河畔建起了一座祭奉先祖的庙宇——李王庙。随后便化作
了一道山脉,日日夜夜守护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生养繁衍的后代子孙……
大小桑园便是马雅河畔十几个历史悠久的村庄中的两个。地处下游,一居河西,
一居河东。以河为界,居西的大桑园属于海滨平川的边缘:居东的小桑园,则属于
李龙山区的凤尾。据说舜尧年间的某月某日,一位浪迹江湖的高士从这里经过。他
在马雅河边一站,立刻噤声息口,悄然欲去。在陪随的老人们的一再恳求下,高士
长揖跪地磕了几个响头,才俯耳低语,说是马雅河是李龙爷的一根血脉,大小桑园
是李龙爷的两只眼睛。李龙爷平素日是在闭目养神,一旦马雅河畔、李龙山区出现
什么变故事体,他老人家就会睁开眼睛,用灵圣造就世间英物,使灾祸化无。福气
升腾。“宝地!宝地!真是一块风水宝地!”高士三揖九叩,颂声不绝地离去了。
高土的话不久便得到了应验。
秦二世元年,阳城雇农陈胜率九百戍卒、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大半个古中国风
起云驰。当时属赢政第二十七子治下的蓬城,有一位行伍出身的木匠彭三,在李龙
山中啸聚反民,是为呼应。“张楚”国覆灭后,彭三筑垒为城,建起了“大行国”,
并自立为皇帝。史书载。“彭王至处,饥民望风潮廷兵将披靡,坚城要地迭下。是
以大行国威名四扬,国人皆以为彭王得李龙之神助矣。”彭三皇帝和他的大行国,
在李龙山中只存在了两年,在蓬城(据传“蓬城”即由“彭王之城”而名)百姓中
却存在了两千多年。自彭三而后,仅史书有记载可考的,蓬城地面先后出现的五颜
六色的大小“皇帝”“国王”,便有二十几位,几乎遍布历朝历代。至于公卿将相
列侯廷尉一类,则无可尽数了。民国初年编修的(县志)云:“蓬城风水宝地,世
所公推。李龙魂,彭玉骨,润化风流万千……年五月初五马雅河庙会,远近咸奔,
动辄逾万……拜李龙,拜彭王,道场三日,薰香旬日不散。……”
“李龙爷又显圣啦!”近几年,那些经过了世事的老人,时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毁于六十年代中期那场大风暴的李王庙——不是秃尾巴老李修建的祭祀祖先的李王
庙,而是后人修建的祭祀秃尾巴子老李和他的先人的李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
又重新修建起来。修建时有关单位征集资助,岳鹏程张嘴就是十万。李王庙后殿的
碑碣上,赫然地刻着岳鹏程和大桑园的名字。如今李王庙的祀事虽然不及史书上记
载的那般场面,烧香上供的,求签问卜的,谢恩报答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委实
时常不断。真的,李龙爷不睁眼不显圣,马雅河畔、李龙山区怎么会忽然间兴隆起
来?大小桑园,那两个不显鼻子不显眼睛的村子,怎么会一夜间成为千里百里之外
的人们也挑指称羡的地方呢?
县城离大桑园八里。这还是许多年前的说法。由于县城近年里以惊人的速度四
下膨胀,向东的一面,已经几乎与大桑园携起手来了。自然,路程并不会因为这种
亲近而缩短,八里还是八里。从开会的镇委大院算起,恐怕还要增加一些零头才行。
好在对于小皇冠说来,八里也罢,再增加多少零头也罢,都不过是这一脚启动、
那一脚就要制动的事儿。
庄稼还没有收割。缨子已经黄萎、穗子也已像个孕妇似的玉米地里,秋芸豆、
秋黄瓜挂满支架的菜园边,奶牛正在倒嚼,猪患正在哼哼呀呀撞着母猪奶头的饲养
场上,许多人正在尽情地享受着野风和阳光的沐浴。那些人多是从几十几百里之外
的山区招来的。村里,除了很少几个只会与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早就没有谁肯于接
受这种享受了。这些庄稼、菜园、饲养场,在岳鹏程心目中早已成为“被遗忘的角
落”。他的土地原本不多,土地能够榨出的“油水”,在他的“宏观经济”中所占
的比例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上边再三强调粮食生产,他到宁愿把这个“被遗忘的角
落”变成一个“被遗弃的包袱”。
当然,土地不在被遗弃之列。那是宝贝呀!一分一厘都是他建功立业的基石!
都是他征战攫取的资本和武器!
他在离一片被推平的玉米地不远的土路旁下了车。土路下,一台推土机正大声
哼嗤着,把一道碎石垒成的土堰推进一条干涸的沟渠。在它的后面,两台挖土机正
伸着坚臂利爪,在平整的土地上挖出又深又宽的厂房地基。在挖土机挖出的小土丘
的后面,一群披着花头巾的妇女,正把尚未完全成熟的青苞米摘迸篓子筐子,把秸
子装上拖拉机后斗。小皇冠的到来,使土路下所有人的谈笑和嘻闹戛然而止。一个
悄悄的动作,一声轻轻的咳嗽,一个会心的目光,使所有人都变得工作态度格外认
真,劳动效率格外显著。
岳鹏程走进正在推土挖土的场地,骨架瘦挺的工地负责人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理会迎过来的问候,围着场地转了一圈,来到已经挖好的地基的一边。他搭眼
审视片刻,背着手走到一边,对准地基的横线,一步一步丈量起来。量完,眉毛只
一挑问:
“宽是多少?”
“十二米。”工地负责人回答。
“你现在挖的是多少?”
“……十一米呀。”
“十二米?至少短半米!”
“这是早晨刚量过的。”土地负责人小心地解释着,同时喊过一个技术员模样
的人。两人急忙拉开皮尺重新丈量起来。
岳鹏程并不看,等二人回到面前时才问道:“短不短?”
“短,短五十六公分……”工地负责人和技术员面色青红,声带打起了颤音。
“我操你们祖宗!”岳鹏程闪电似地跳上去,扬手就是几个嘴巴子。
“叫你们厂长、工程师来!”
“到……到总公司开……开会去了。”
“开他妈狗屁会!工地上给我搞成这个奶奶样,他们倒出去放闲屁!叫他们回
来!五分钟以内。跑步!”
脸上印着指痕、战战兢兢的技术员跑进工棚打电话去了。岳鹏程吩咐停工,把
工地上所有人都召集到面前。
“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在干的么活?我给你们讲没讲过建这个厂子的意义?”
岳鹏程狮子般地走动着,不时挥一下短而坚实的胳膊。
“你们就这样挣我的大钱?推土机稀松稀松,一条蛐蟮宽的沟半天工!地不平,
苞米根子、石头坷垃遍地是!挖土方的给我挖得曲里拐弯!拉米子尺的更了不起,
基础地基给我窄出半米还多!妈拉个巴子的!”
他指着工地负责人和一脸大汗赶来的厂长和工程师:“厂房要是建起来,机器
进不去我不扒了你们的皮,算我岳鹏程是驴屎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