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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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就是这种豪华侈糜的氛围之下,贫寒士子也会倾囊挥霍的诱人处。
华灯初上,大厅门口走进两个一般年青的红衣人。一个是肤色黧黑,坚刚英挺。一个却是面白如玉,丰神俊朗。座后环立的侍女们眼中大放光彩,立即有两名侍女飘到客人身前,轻柔地解下他们的大红金丝斗篷,款软有致地将两人扶进短案前就座。瞬息之间,又有两名侍女捧上铜鼎玉爵,向爵中斟满客人指定的天下名酒。两名客人对雅致的侍女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目光炯炯地环视场中。
“诸位,我乃韩国游学之士。今闻魏国丞相公叔痤病危身艰,不知座中列位对此有何高见,足使在下解惑?”后座中一个绿衣士子拱手高声道。
“我且问你,惑从何来?”前座长案一中年高冠者矜持发问。
绿衣士子笑道:“公叔痤三世名臣,出将入相,多有德政,且门生故吏遍及国中,对当今魏王有左右之力。若柱石骤然摧折,魏国内事外事安得不变?我之所惑,魏国当变向何方?霸中原乎?王天下乎?安守一隅乎?”
红衣中年人矜持笑道:“君自远方来,安知魏国事?且听我为足下解惑。魏国三世以来,富国强兵已成既定国策。公叔痤虽为三世名臣,然主持国政也只是二十余年事。公叔丞相为政持重,恪守李悝之法与文侯之制,对内富民胜于对外用兵。当今魏王即位八年,无改丞相一策。即或丞相一朝崩逝,魏国依然安如泰山。此所谓人去政留,千古不朽,足下有何惑哉!”
“哈哈哈……”后座一位紫衫士子站起大笑,“人言安邑多有识之士,偏足下何出荒谬之辞也?魏王即位八年,魏国日益变化,足下竟视而不见么?变化之一,称王明志;变化之二,用兵图霸;变化之三,重武黜文;变化之四,会盟诸侯。有此四者,公叔痤旧政何在?魏国安得不变哉!”
“好——彩!”厅中一片喝彩叫好声。
不容红衣中年人开口,又有人高声道:“足下之言貌似有理,实则差矣!魏国之变,变在其表。魏国根本,坚如磐石。魏国为政之根本何在?民富国强,天下太平也。称王图霸,会盟诸侯,其意皆在息兵罢战安定天下。此变与先君之道殊途同归,却是变末不变本,有何不好?疑惑何在!”
“变末不变本。好!”又有人一片喊好,却毕竟没有刚才的热烈,也没有加“彩”。这是安邑酒肆论战场所的通常习俗。辞美理正者为上乘,听者一齐喊好喝彩。辞巧理曲为中乘,喊好不喝彩。辞理皆平,不予理睬。这种评判方式简短热烈,凭直觉不凭理论,往往反倒是惊人的一致。如方才一个回合,前者准确概括出魏国新君即位以来的变化,令国内外名流刹那警觉,又兼简洁锋利,自是上乘。后者虽说剖析名实颇见功力,然距离人们对魏国的直觉判断总有游离之感,所以只有“好”而没有“彩”。
这时,最后进来的黧黑年轻人微笑道:“敢问方才‘四变’之士,这第三变重武黜文,却是何意?魏国可是领天下文风之先也。”
紫衫士子爽朗大笑:“足下之说何其皮毛耳?重武黜文者,非重山野之武,亦非黜市井之文也。重武黜文,是重庙堂之武,黜宫廷之文。细微说之,公叔痤之文治日见消退,上将军之武功日见崛起,文衰武长,福也祸也?此当为魏国国策变化之前兆,安得小视!”
“好——彩!”一片哗然,厅中已有嗡嗡哄哄的议论之声。
“如此,敢问变化之走向如何?”黧黑年轻人没有笑容。
这一问,大厅中顿时肃然无声,众人一齐注目紫衫士子。
紫衫士子也是一个没留胡须的青年人,相貌平庸却是气度不凡。他向黧黑青年目光一闪笑道:“足下穷追不舍,非散论之道。然则洞香春乃文华之地,直抒块垒谅也无妨。以在下远观诸端,魏国雄霸之志已定,三年内将谋求荡平天下。期间契机,就在目前。公叔痤病逝之日,正是上将军铁骑纵横之时!”
话音落点,大厅中惊人的安静,人们竟然忘记了评判的惯例。黧黑青年向紫衫士子遥遥拱手,平静入座,又和身旁的白面青年低语几句。
“足下何方人士?竟如此危言耸听!”静场中站起一个红衣带剑的士子,面色红涨,亢声问道:“听足下之言,似乎魏国该当无所作为,方称足下之心。然则我大魏之国人是这样想的么?非也!公叔痤主政二十年,文治不图富民,武功连遭败绩。倘非上将军庞涓力挽狂澜,三战皆捷,魏国颜面何存?今公叔痤行将谢世,正是魏王摆脱牵绊、锐意精进之日。天下虽大,唯有道者居之。难道战国争雄夺地,我大魏国统一天下,值得如此惊怪么?”
“好!彩!”骤然间,大厅中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喊好声喝彩声。
黧黑青年也兴奋地鼓掌叫好。紫衫士子却甩袖而去。
第三章安邑风云(2)
二、荐贤杀贤公叔痤忧愤而死
天街之南的丞相府,门前车马冷落,府内弥漫着沉重和忧伤。
白发如雪的公叔痤躺在卧榻上气如游丝,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要不是他硬挺着一口气要见魏王,早已经撒手归天了。作为魏国出将入相的柱石人物,他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去了。他已经顾不得计较卧病以来门前车马渐稀、魏王很少探望以及各种离奇的流言蜚语了。他目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魏王赶快回来,听他交代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的心中非常清楚也还非常自信,无论是论功劳论威望甚至论苦劳,他都是魏国当之无愧的三朝名臣。更别说魏王的父亲魏武侯和他的君臣莫逆之情了。魏惠王即位以来,他的丞相地位并没有动摇。虽说打了几次败仗,还被秦献公俘虏过一次,没有给魏王增添武功的光彩,但他依然是丞相,在魏国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样显赫,魏王对他的亲密和信任也没有改变。他的忠诚和德行是有口皆碑的。在魏国朝野,嘲笑他才能平庸者大有人在,但诋毁他德行操守者却没有一句流言。从心底里讲,他的确认为自己是个中才。但他对许多才华之士却也看不上眼,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人缺乏一种养才成事的大德。他相信自己有大德,但却没有将大德化为政事的卓绝才华,立身有余,却愧对国家。多少年来,他内心一直深藏着一个愿望,就是给魏国寻觅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同时此人又必须具有高绝的为政品德,不至于给国家酿成后患。寻寻觅觅二十年,他曾经沧海却难觅一瓢之饮。谁想在政事日少的这几年中,他却惊喜地发现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大才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国之大运,可遇难求也。
他为此不知感慨过多少次,奋激过多少次,也不知谋划过多少次推荐方式。可最后还是一次一次地失败了。他真不知如何来办好这件大事,一直陷在深深的彷徨苦闷之中。依魏王说法,上将军庞涓是当世奇才,似乎有了庞涓就可以一了百了。公叔痤却不这样看。论为政才能,他自认中常。论相人,他却自认是万不失一的天眼。庞涓所缺乏的是成大事的器局和大德大谋,如同他公叔痤所缺乏的是成事的才华一样。同是名将,庞涓与魏国初期的吴起相比,明显地逊了一筹。这一筹,就是高远的志向与绝不向衰朽陈腐妥协的坚韧意志,就是老晋国时候祁黄羊那种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大公和开阔。庞涓可以为将为帅,但不可以为相总国。否则,魏国必然要倾覆在他的谋划中。但对这些道理,魏王总是哈哈一笑。后来公叔痤也就不再说了。国家稳定,在将相之和,他老说庞涓,与心何安?目下,公叔痤已经不想这些了,他只想一件事,就是最后一次向魏王推荐继承他丞相职位的大才。他相信,魏王无论如何也会在最后时刻来看望他,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寝室中一片沉静。榻边侍女环立,面色紧张。坐在榻前的公叔老夫人,束手无策,垂泪无语。
公叔痤突然睁开眼睛,费力问道:“魏王,回大梁了么?”
“魏王昨夜回宫,说今日正午来府探你病情。”老夫人急忙回答。
“你说,如何?昨夜回宫?”公叔痤惊讶了。
老夫人扶公叔痤坐起:“莫急莫急,魏王会来。”
公叔痤失望地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停顿许久,猛然问:“卫鞅,在哪里?”
一侍女上前:“丞相,中庶子在书房整理丞相的竹简。”
公叔痤气喘吁吁道:“请,请他,来见我。”
“是。”侍女应命,急忙去了。
丞相府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在国事厅的跨院内。国事厅是公叔痤处理政务的正厅,也是丞相府的中心。国事厅向西有一个月门,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一片水池,绿树亭台,分外幽静。过了水池,有一排六开间的砖石大屋,这便是丞相府的书房。战国时代丞相的权力非常大。这种“大”不是代替君主决策,而是独立开府行使日常的行政权力。所谓开府,是指丞相的府邸就是独立的国府官署,丞相有权不入王宫而在府邸召集官员议事并发布指令。而其他官员,除了国君特许外,都必须在自己所属或执掌的官署处理公务,府邸只是单纯意义上的住所。公叔痤是魏国老丞相,而魏国又是最强大富庶又文明的大国,丞相府更是非同一般。就说这丞相府书房,非但藏有天下有名的上古典籍和春秋战国以来各学派名家的文章抄简,而且藏有洛阳王室、各大战国、诸侯国的政令抄简,至于魏国变法以来的政令典籍更是应有尽有。所谓学在官府,说得便是官府拥有民间所无法比拟的藏书和主要的知识阶层。公叔痤的丞相府书房设有六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多是年青的文墨吏员,实际上是做日常大量的整理、修缮和书简事务。中庶子是成年的文职吏员,通常是开府重臣的属官,可掌开府大臣指定的任何具体事务。在公叔痤的丞相府,中庶子历来专门掌管书房。
侍女来到书房时,长大的书案前坐着一位白衣人,低着头神色专注地翻动竹简。侍女走进来他根本没有察觉。
“中庶子,丞相请你即刻前去。”
伏案白衣人闻声抬头,恍然点点头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袍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他虽很年青,但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与中原人常见的浑圆脸庞大是不同,沉稳的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与丞相府小吏的身份相去甚远。他便是公叔痤所请的卫鞅,执掌书房的中庶子。站起来时他低声问了一句:“魏王来过了么?”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来过,说午时驾临的。”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走出了书房。
从第二进书房到丞相的寝室小院,要穿过三进院落。年青的中庶子走在冷冷清清的院落里,不时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曾几何时,这里还是官吏如梭热气腾腾,老丞相一病经年,偌大的丞相府竟变成门可罗雀的冷清所在,连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