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3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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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姬默默地拭着眼泪,给苏秦拿来了一方热腾腾的布巾。良久,苏秦止住了唏嘘平静下来。燕姬低声道:“季子,我看还是将苏厉接到齐国来,该教他经经世事了。”苏秦愣怔了片刻,恍然点头:“对,不能教他再到燕国去了!荆燕兄弟,你就再辛苦一次,跑一趟洛阳。”荆燕笑道:“大哥哪里话?本是该当的,又是大事,我天亮便走。”
次日早晨,苏秦匆匆来到孟尝君府商议对策。孟尝君一时没有个定准主张,只是觉得禅让大典尚未举行,说动齐王恐怕很难。苏秦却觉得,应该教齐王知道燕国的禅让内幕,可是如何教齐王知道,却是想不出一个妥当办法。两人一时不得要领,思忖间孟尝君恍然笑道:“身边一个大才女都忘记了。我看教嫂夫人说说,此等事,她比你我高明。”苏秦也醒悟过来:“我为苏代的事心烦,倒是真没和她说起。”
两人又驱车回到丞相府,燕姬正在苏秦书房翻检典籍,听孟尝君一说倒是笑了:“季子实诚,算人机谋历来不工呢。我倒是想了个法子,只是不知能否用得?”苏秦笑道:“你但说。”燕姬道:“八个字:密人密报,投其所好。”孟尝君大笑:“好!只听这八个字,便对了路数。”燕姬笑道:“小心奖错了,你俩且听我说了再议。”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苏秦与孟尝君不约而同地齐声赞成,三人分头安顿去了。
孟尝君当即进宫,对齐宣王禀报了一个秘密军情:燕国正在彰水北岸的河谷山林中部署军马,意图难料。齐宣王顿时起了疑心,彰水两岸多湖泊,历来是渔猎佳地,也是燕齐两国最敏感的地带;渔民为了争夺水面,在这一带常有冲突;齐威王在位时,曾与燕国在彰水边境打过两次大仗,才划定了各自的渔猎范围,那时自然是齐国占了大便宜。后来,燕国实力不济无力反扑,也就渐渐地相安无事了。如今燕国在这里集结军马,莫非又要滋生事端?
沉吟之间,齐宣王皱着眉头道:“子之还没做燕王,就想翻云覆雨?”说得一句却又突然打住了。孟尝君小心翼翼道:“从既往邦交看,子之对齐国倒是礼敬有加,当不会有险恶用心。”齐宣王冷笑道:“礼敬有加?那得看时候。”转而笑道,“以上将军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孟尝君道:“我方当有所防备。以臣之见,可否以庆贺燕国禅让为由,派出特使,秘密探察子之的真实图谋,而后再作决断?”齐宣王立即点头道:“另外,上将军也不能掉以轻心,要立即向彰水南岸秘密增兵,以防不测。”孟尝君连连点头称是,出宫部署调兵去了。
三日之后,苏秦进宫向齐宣王禀报新法令推行进展,顺便呈递了一封来自燕国的尚未开启的机密义报。义报,是春秋战国时各国在外国做生意的商人,向本国官署发回的敌情报告;因商人不是官派密使,也不是军中斥候,本无探事职责,所以时人称为“义报”。齐宣王接过义报道:“丞相为何不开启?”苏秦道:“臣在燕国多年,未免多有瓜葛,处置燕国事务唯恐失当,何如我王亲自决断?”齐宣王笑了:“丞相但以公心,何须如此避嫌?”说着启开义报观看,看着看着脸色阴沉了下来,将义报丢在了书案道:“岂有此理!丞相看看,子之在燕国做的好事。”苏秦拿过义报浏览了一番,一声叹息道:“这个子之啊,当年还是良臣一个,如何倏忽之间换了个人一般?”齐宣王揶揄笑道:“良臣?目下只怕是狼臣了。”又敲着书案道,“身为大臣,若堂堂正正地凭实力取代燕王,尚可对天下说话,使出这般阴狠手段,不是自绝于天下么?”苏秦又是一声叹息:“子之行事虽无定准,然对齐国还是恭顺的。”齐宣王嘿嘿冷笑了几声,不再说话。苏秦也不再说燕国的事,只是将变法事宜禀报了一番,便告辞出宫了。
回到府中,苏秦将经过对燕姬说了一遍,燕姬笑道:“燕国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找栎阳公主了。过些日子,各种消息都会聚到齐王面前,他自会提防子之。你要硬说强谏,他反倒不听。”苏秦喟然一叹:“目下看来,已经是如此了。看来这君王之心,与寻常人大大不同也。纵横家讲究个揣摩君心而有说辞,我如何没想到这条路子上?惭愧惭愧。”燕姬笑道:“纵横家的揣摩,是揣摩邦交利害中君王的取舍决断,实则揣摩的是事。这等揣摩,是揣摩君王处事的好恶,揣摩的是人。两者大不相同也。”苏秦恍然大悟,躬身笑道:“夫人之言,醍醐灌顶,在下如梦初醒也。”燕姬咯咯笑道:“哟!了不得,我可要收一条干肉了!”
旬日之后,燕国密报接踵而至。特使的快马急报一连几日,全部印证了商人义报中说的事实。最重要的,是特使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燕太子姬平正在秘密联络王族与军中将领,密谋起兵讨伐子之。齐宣王正在将信将疑,特使急报又到:燕太子姬平秘密拜会特使,请求齐国以王道行事,支持燕国王族;太子若得平乱复位,将割让彰水北岸一百里酬谢齐国。
齐宣王既惊喜又疑惑,当即派出最信任的心腹大臣章子,秘密奔赴燕国。齐王严令章子:务必会同特使秘密约见太子姬平,考察其人其事是否可靠可行?月余之后,章子返回临淄禀报:太子姬平的势力甚大,数十家王室部族都拥戴太子复位,这些封地私兵加起来有三万多人;北抗匈奴的将军市被,也秘密投靠了太子姬平,这一支大约有两万多军马;更重要的是,燕国庶民对子之“新政”怨声载道,纷纷拥戴太子。
“如此说来,太子姬平可望成事?”
章子道:“以臣愚见,姬平比子之更有成事气象。姬平许我王百里之地虽少,却是真心要给的。子之许我十城虽多,却是权宜应酬而已。一旦王位坐稳,子之必然与我反目。”
齐宣王默默踱步片刻,突然高声道:“召丞相、上将军进宫。”
苏秦与孟尝君在宫门车马场相遇,不约而同地会心点头,联袂进了东偏殿。齐宣王直截了当,开首便说:“今日之事,会商如何对付燕国两方势力。”接着备细说明了燕国情势,对新燕王子之与燕太子姬平双方作了一番评判,末了道,“经多方查实,子之对本王有食言迹象,而太子姬平较为可信。燕齐双方犹如三晋之间,交往源远流长,利害盘根错节,一方但有大乱,另方必不能安稳。为此,燕国之乱,齐国不能作壁上观。然则如何涉入?做何方后盾?尚须我等君臣商议定夺,丞相上将军但畅所欲言。”
孟尝君拍案道:“我王所言极是!子之于彰水屯兵,显然居心叵测!如此之人,直与中山狼无异,断不可结盟。至于燕太子姬平,臣闻所未闻,敢请我王定夺。”
齐宣王矜持地笑了:“燕太子姬平一直与本王有秘密来往,以往火候不到,未曾知会丞相上将军,倒是粗疏了。”口气一转,看着苏秦道,“丞相邦交大师,有何高明对策?”
“我王谬奖。”苏秦谦恭地笑了笑,“身在山中不识山,臣在燕国沉溺日久,与子之也曾多有交往,竟对此人没有警觉,实是惭愧。燕太子姬平,臣更是从来没有听过,但听我王决断。”
齐宣王大是舒心。起用苏秦与孟尝君,齐宣王最担心的是被架空。凡这两个人禀报处置的国事,他都要时时事事查实是否与禀报相同。虽然从来没有发现过疑点,但这种警觉却始终没有消除。处置燕国事务,齐宣王更是亲掌机密,亲自调遣,为的就是要教所有臣下明白:齐王在军国大事上还是乾纲独断,不受左右的。今日,见孟尝君与苏秦都是不知就里,且“唯王决断”,舒心之余,反倒有些歉意了,亲切地笑道:“这些都是特使刚刚回报的,本王也是方才知道。”语气一转道,“本王之意:上将军会同上大夫章子,立即秘密集结大军,准备随时开赴燕国。丞相坐镇临淄,全力推进变法为第一要务。一切燕国纠缠,均由本王与上大夫章子处置。”
“我王所言极是!”孟尝君立表赞同后又道,“一俟调兵完毕,臣便将大军交于章子。臣欲辅助丞相镇守国政,推进变法,以为固本之计,望我王允准。”
“也好。”齐宣王笑道,“说到底,内政是根本。”
散朝之后,孟尝君立即去了上大夫章子的府邸,将齐王的王命一说,一起到了上将军府。孟尝君极是爽利,将兵符印信一起捧出道:“对燕之战,由上大夫全权处置,但有难处,到丞相府找我。”章子没想到孟尝君如此推重,受宠若惊,一躬到底道:“虽有王命,章子却不敢僭越。章子以为:可会五都之兵对燕,上将军以为如何?”孟尝君笑道:“好!有五都之兵,安燕足矣。”这五都,说的是齐国五座重镇:临淄、阿城、莒城、即墨、历城,五座重镇都有常驻军马,合称“五都之兵”,大体上便是齐*马的主力。又说得片刻,章子开始忙碌起来了,孟尝君径自来找苏秦。
苏秦正与燕姬在书房,计议如何用老燕藏宝支持燕国。见孟尝君到来,苏秦不禁惊讶道:“调集军马何等繁剧,你能脱身?”孟尝君大笑道:“交给章子办理,我那王兄更放心。”苏秦一时愣怔:“哪?你不怕他背着你出事?”孟尝君笑着摇头:“他就在我府邸办事,怕甚?我也说了,有难处到这里找我。”苏秦不禁又是惊愕道:“交权留府?天下也只有孟尝君能如此作为了。”燕姬在一边笑道:“阴谋阳用,事事都在明处,孟尝君大本事也。”孟尝君又是一阵大笑,问两人在嘀咕何事,莫非燕国又有了变故?燕姬将老燕财宝的事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何交到燕太子手中?该不该一次交完?季子和我都没个定见,敢请孟尝君说说?”
孟尝君思忖道:“如何交法,倒是不难,我门客可以帮忙。当不当交完,可是难题。一次交完吧,若燕太子复位失败,岂不大坏?说到底,此时大势还不明朗。”
苏秦眼睛一亮,拍案道:“大势不明朗,说得好!我看,这笔财宝目下不能交出,一旦此时交出,必定流失于战乱之中,中饱了权臣悍将私囊而已。唯有等到燕太子复国成功,百废待兴之时,这笔财宝才能用到正途!”
“好!”孟尝君拍掌赞叹,“还是苏兄主意正:夺位在兵,复兴在财。”
“好是好。”燕姬笑道,“只怕太子与栎阳公主要不断派人寻来,纠葛多些。”
苏秦道:“我看,不妨将此意明告太子,也可立下一份誓约,教太子明白:成则复兴有望,败则为国藏宝。”
燕姬笑道:“此话有理,季子也有机谋了。”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孟尝君道:“苏兄,我还要对你说件事:秦国不是给燕国派去了个王子么?前日又来国书,要派一个王子到齐国为质,这究竟是何意?莫非又是张兄要出新名堂?”
苏秦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笑道:“给齐国派人质,唯有一个可能:重提齐秦结盟。此时六国自顾不暇,秦国却主动与齐国结盟,只能说明秦国可能有变,需要安宁治内。若是张仪主谋,未必如此示弱……看来,张兄倒可能有些微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