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6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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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吼不唱不过劲,该当如此。”
“你可知道秦军的‘无衣’歌?”
“知道。”
“来!一起唱他一回!”说罢,蒙骜操起扎在烤胡羊身上的那支青铜短剑拍打着大案便唱了起来,沙哑激越的嗓音直荡开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长歌方落,吕不韦感慨万端:“重弦急管,慷慨悲歌,秦风也!”
“噫!你如何没唱?”蒙骜甩着汗水气喘吁吁。
“素闻同唱此歌皆兄弟。我,只怕当不得也!”
“岂有此理!”蒙骜赳赳拍案,“精身子相对,蒙骜当不得你老哥哥么? ” “好!”蓦然之间吕不韦大是感奋,慨然拍案一拱手,“老哥哥!且听兄弟唱他一回!”抡起案上铜柄汤勺敲打着长案便放声唱了起来,一时荡气回肠,竟是比蒙骜还多了几分浑厚与悠长……两句方过,厅外突然秦筝之声大做,叮咚轰鸣其势如风掠万木秋色萧萧,竟将这壮士同心的慷慨豪迈烘托得分外悲壮苍凉。吕不韦精神大振,一口气唱罢歌声尚在回荡便对着蒙骜肃然一拱:“老哥哥府下高人何在?敢请当面赐教!”
家老却匆匆进来做礼:“禀报先生:小公子只说感念先生情怀,故而伴筝,容日后讨教。便去了。”吕不韦惊愕万分:“如何如何?弹筝者是小蒙恬?老哥哥,当真么!”蒙骜却皱起了一双雪白的长眉连连摇手:“莫提这小子,天生便是个兵痴加乐痴!三岁操筝,去岁又将秦筝加了两弦,变成了十弦,叮咚轰鸣聒噪得人坐卧不宁。改便改矣,老夫又不是乐正,也懒得操那闲心去管他。只是这小子但弹秦筝便莫名透出三分悲伤,听得老夫揪心也!谚云,乐由心生。小小孩童出悲音,你说这这这……”
“关心则乱,老哥哥又做忧天者矣!”吕不韦哈哈大笑,“回头我找小公子,给他引见一个秦筝大家,陶陶他性子,保他亦师亦友亦知音!”
“好!老兄弟给劲!来,再干!”
“干便干!来,为那支‘无衣’!”
一碗饮干,蒙骜一抹汗水突然颇是神秘地一笑:“老兄弟,若是你做了开府丞相,这秦国的力道该往何处使?”
“老哥哥笑谈,然兄弟也不妨直说。”吕不韦边吞咽着拆骨羊肉边用汗巾擦着手,“自孝公以来,秦国已历四代五君,终昭襄王之世强势已成。然目下秦国正在低谷,对山东取守势已经十年。其中根由,不在国力,而在朝局。朝局者何?雄主也,强臣也,名将也!三者缺一,朝局无以整肃,国力不能凝聚。孝公有商君车英,惠王有张仪司马错,昭襄王有太后魏冄白起!然目下两代新君朝局如何?将强而相弱,军整肃而政紊乱。恕老兄弟直言,幸亏天意止兵,若是大军已经东出,只怕秦国隐患多多也!”
“都对!只是还没说正题。”
“正题原本明了:一整国政,二振军威,只往这两处着力便是正道。一整国政,便是廓清朝局凝聚国力,为大军造就坚实根基,确保秦军纵然战败几次,亦可立即恢复元气。若无此等根基保障,大军东出便经不起长年折腾!”
“也对,武安君举兵之道也!其二如何?”
“二振军威,便是要一举打掉山东六国十余年的锁秦之势,也给期间背秦的小诸侯一番颜色,重新确立君临天下之强势!至于如何打,老哥哥比我明白。”
“好!”蒙骜拊掌大笑,“有此正道,老兄弟便是开府领国丞相也!”
“早了早了,老哥哥慎言!”吕不韦连连摆手。
“老兄弟差矣!”蒙骜拍案喟然一叹,“国无良相,纲不举目不张。老哥哥纵然一介武夫,也掂量出了昭襄王给蔡泽的那个封号,纲成君,纲成君哪!可这个蔡泽担纲了么?张个老鸭嗓到处呷呷,呷呷出个甚名堂?但为国家计,便得有公心!老哥哥也知道纲成君好人一个,可……不说了不说了,来!再干!今日醉了老哥哥背你!”
“干!不定谁揹谁也!”吕不韦呵呵笑得一脸灿烂,刚刚举起陶碗便软软伏案鼾声大做。
蒙骜看得哈哈大笑,呀呀呀!可惜一碗百年兰陵酒也!连忙凑过来接流下大案的酒汁,接得些许酒碗方举到嘴边,便兀自喃喃两声倒在了吕不韦身上……
第九章 吕氏新政 三、新朝人事 几多风雨
秋高气爽的八月,又一次隆重国葬终于疲惫的结束了。
纲成君蔡泽与“老三太”的一班人马刚刚办完昭襄王葬礼,一切驾轻就熟,既往疑难也因有了先例而不再争执,诸事都算顺利。惟一的难处是嬴柱的諡号。嬴柱五十四岁骤然薨去,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子,只做了堪堪一年的国君,太子时多病无为,国君一年也未见宏图大举,从功业看去实在是难以褒扬。老三太主张定一个“文”字。蔡泽虽觉“文”字太过褒扬,然也想不出更妥当的号辞,毕竟是国君諡号,其人只要不是恶政之主,寻常总是要从褒扬处着眼的。一番斟酌,蔡泽便将老三太上书加署了自己的封爵名号并丞相官印,算做“朝议”呈报新君。
三更上书,吕不韦清晨便来丞相府会事,拿得便是那卷竹简。
“纲成君,一个‘文’字似有不当,再参酌一番如何?”
“一朝做假相,足下学问见长也!”蔡泽不无揶揄地笑着,心下老大不快。作为总理国葬的丞相,新君纵对諡号有另见,亦当亲自对他言明,纵是下书驳回亦属常情,如何一个排在自己之后的假相能捧着自己的上书来重新参酌?吕不韦纵是顾命大臣,毕竟商旅根基,莫非连礼制学问也要指手画脚不成?更根本处,在于蔡泽深信新君没有理由不赞同这个諡号,哪有个儿子对褒扬君父不首肯的?目下无批驳诏书而只是吕不韦捧上书前来,分明便是吕不韦自己认为不妥,或说服了新君,或直接在长史署截下了上书,没有呈报新君便径直来找自己。若是前者,蔡泽便大有疑惑,吕不韦能以甚理由说得新君言听计从?若是后者,吕不韦便是仗恃顾命之身蔑视他这个封君丞相了,蔡泽如何受得?
“你只说何字妥当,老夫认可便是!”蔡泽呷呷一笑。
“纲成君,此书尚未呈报新君。”吕不韦倒是坦然从容,“我是在老长史案前见到此书拿来参酌。老长史说我是假相,此书既有丞相府官印,理当便是两相共识,便许我拿了。不韦之见若不能成立,则可立呈此书。不韦若侥幸说得有理而蒙纲成君纳之,仍以此式上书,与我便是不相关了。”
吕不韦当先便说来由,蔡泽自然晓得这是吕不韦看准了自己心事。吕不韦说得确实也是一理,依着此说,倒是自己轻慢这个假相了。然吕不韦显然是只解释不计较,还特意申明若说得有理与自己无关,全然不争功劳,蔡泽心下便稍稍生出了三分歉意,一拱手笑道:“如此说来,假相倒是为老夫着想也。”
“那得看纲成君是否纳我之说,不纳,自是我居心叵测了。”
蔡泽呷呷大笑:“岂有此理!好好好,你便说!”
“不韦以为,单一个‘文’字太得褒崇,徒召引天下物议。自古以来,非大德昭彰奠定国本者不得諡文。一个周文王,何人可与之比肩?战国之世,一个秦王諡文,一个赵王諡文,都是两字,惠文!纲成君自思,先王即位一年即薨,何德何功堪称一个‘文’字?”
蔡泽微微点头一笑:“老夫何尝不知此理?偏是思谋不出一个令人拍案的字来。你只说何字何辞,老夫也省却揣摩。”
“依着先例,也加一字,修限‘文’字。”
“加何字?”
“孝。孝文。”
“孝?”蔡泽目光一闪眼珠连转,突然呷呷长笑拍案,“妙也!一个‘孝’字当先,便从先王德行上做了文章,‘文’字便做了辅从,褒德以隐功,合乎嬴柱!”
“如此说,纲成君纳言了?”
“纳……哎,我说你个吕不韦,这个主意是你想得么?”
吕不韦哈哈大笑:“惟君纳言,管他何人主意也!”转而思忖道,“朝议在即,纲成君是否还当与老三太事先通说一番?否则任谁当殿争执起来,反倒显得纲成君一意孤行也。”蔡泽还想说什么终是不无酸涩地笑了笑,好好好,也只有这般处置了。
三日后朝议,所有大臣都异口同声地赞同“孝文” 諡号,华阳太后与新君嬴异人也没有任何异议。蔡泽获得了举殿君臣的一致赞赏,大大地风光了一回,回府细细思忖,愈想愈觉得吕不韦琢磨出的这一个字竟是不可思议的微妙! 先得说说这个“孝”字。在远古文明中,“孝”本来是一个广博的德行。《书?尧典》有云:“克谐以孝。”克者,胜任也,完成也。便是说,能做到和谐四方人众者为孝,何等远大的一种境界!春秋战国之世,“孝”渐渐具体化血缘化。儒家以养亲尊亲、善事父母为孝。孔子有云:“今之孝者,是为能养。”孟子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墨家反儒,以“兼爱”为“孝”之根基,将“孝”扩大为所有亲人而不仅仅是父母。是故,墨子有云:“孝,利亲也。”孝之内涵如此这般明确后,便有了“孝子”。顺从而尊敬父母者,孝子也。《诗?大雅?既醉》有云:“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但是,作为概括贵胄层人生业绩言行的一种传统礼法,諡法对字意的讲究依然是以原本的广博性为准则。尤其是单字,諡法几乎从来都是以原意古意为准。从諡法看去,“孝”是德的最高境界,不仅包容了对父母的孝行,更意味着以大德治国的操守与功业。作为秦国圣君的秦孝公,諡号只一个“孝”字,着眼处自然是大德之至,而决不仅仅是孝顺父母。若从此看去,只做了一年国君的嬴柱显然是难以企及的。
奥妙处便在諡法,两字组合相辅相正,从而产生出第三种内涵!
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会和谐,重文明开创,重守成养息。《易?系辞下》有云:“物相杂,故曰文。”儒家则将“文”定义为一种与“质”与“野”相对的修养气度。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然则对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样,既包含了气度修养,却也决不仅仅是气度修养。
諡法传统:单字取古意,多字取合意。合意者,组合之意也,现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讲究,嬴柱这般国君无论单用“文”字或单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两字组合,内涵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化之要,便是单字之意向春秋战国以来的世俗化具体化靠近!一个“孝”,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义淡化了;一个“文”,更多的指向个人修养气度,文明开创与功业之意淡化了。如此一来,“孝文”两字尽落实处,便与嬴柱对秦昭襄王的忠顺孝行及温文而不失睿智的禀性很是切合。没有这个“孝”字,或者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