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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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三毛一碗,我一碗都吃不完,魏丰燕吃了三碗,还说吃死了也不怨。从“清和元”分店出来,太阳撑上了竿高,估摸正是学校上早自习的时间,再上哪儿?魏丰燕这样问,说明我们的友谊蛇一样逶迤,我说再上副食店,于是,彼此相伴着,就从南街走到了西街,买了一斤半耐火砖牌饼干,又花了五毛八分钱。走在街上的感觉和走在硗薄的黄土路上的感觉就是不同,类似放乏的骡子四肢朝天洗着沙澡,类似躺在鹅黄的鸡蛋花瓣的树荫下,听红线女的粤剧,类似躺在棕绷床上急行军,舒坦得我真想学猪哼哼。猛然间,魏丰燕了我的袖口一下,紧张得嗯嗯两声,我发现江老师走到了面前,他那十字架身材就是高,我踮起脚尖也就够他肩高。我可不敢说老鼠逢猫魂魄散,羔羊遇虎骨筋酥,我只是一个劲儿诺诺江老师早,江老师早。
江老师见到我们相当意外,目光白晃晃地钉牢在我的脸上。“魏丰燕她姥姥快死了,抬……抬去医院了。”“不是,”魏丰燕急忙分辩,我狠狠拽了一下魏丰燕的袖子,“不是癌,是肾衰竭!”我焦急的嗓音让老师在怀疑中踌躇。江老师注意到了我和魏丰燕手中的耐火砖牌饼干,该饼干又如何解释?他的目光就是这么问的。“不是,”魏丰燕又要发言,我忙上前半步,举着饼干,如同举着证件般严肃,“不是吃,而是尝,看看这饼干有没有放黄油或羊油,她姥姥对动物脂肪过敏。”我说这话时,越到后来底气越不足,干脆耍赖道:“谁稀罕吃这饼干!还不是为了她姥姥呗!”江老师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迟疑了片刻,斜睨着不远处低矮的副食店,问魏丰燕:“这街上有修刮胡刀的吗?前面有个剃头铺,在那儿!”我抢着告诉江老师时,身边正经过两辆胶皮轱辘大车,车轮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地向前,导致魏丰燕手中的饼干不住地震颤。
江老师蹙眉打发走车轮的咯噔声之后,又望着辘辘疾驶而去的马车发了呆。“一粒……豌豆覆盖地球的话,取决于……”江老师口中念念有词,什么“S=4 6372 (16n2n(n+1)(2n+1)……”走进数学时空中的江老师,数学成为他的至上。一个老流浪汉就坐在他对面的栏石或上马石上,一边嘟囔着,一边从他那双开了口,脏成褐色的毡靴子里倒着泥土和石子儿,还有一位相貌刁悍,尖下巴颏儿的妇女叉着腰,斜倚在对面门口,将满肚子未遂的花心化成敌意的审视,瞧着我们,更主要的是瞧着江老师以及他那部欣欣向荣的胡子。
魏丰燕就像一匹尽情地吃了三叶草的羊,挺着个大肚子,守着无价之宝似的,守在江老师旁边,我连连打着快走快走的手势,她仍懵懂地不动。一只麻雀驯顺地栖在电线上,宛如制成的标本,嘿,也是纹丝儿不动,我踢了魏丰燕屁股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噢噢地问我干什么。
我和魏丰燕走出十余米了,听到江老师哎、哎、哎的喊声,我加快了步伐,撵着我走的还有站在邮局的门廊下卖瓜子的吆喝声,那老汉乒啷乓啷地敲着一个羊皮鼓,动作潦草却仗着熟能生巧,节奏均匀。我想买瓜子,又怕江老师瞅见,便一头钻进了邮局。
邮局这鬼地势就像男人胡子拉碴的脸,一茬接一茬地生长着刺人的东西——过去!我一下子想到了母亲买给我的关于26届世乒赛的邮票,蝴蝶的邮票、菊花的邮票、京剧脸谱的邮票。我对邮票毫无感觉,有血有肉的钱换成一张带着僵硬带着刻意的有点色彩的纸,要多愚蠢有多愚蠢!加工过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倒是邮票能把远方的音悉递过来,全当保留几个骰子,指不定哪天豪赌派上用场。
我把兜里的钱全买了邮票,抓钱急遽,烫手似的扔在了柜台上。“四分、八分、一毛的都要!”我对着黑色的窗口说,“噢,对了,还要信封。”黑色的窗口推出来一沓宽窄不一的玩艺,这些玩艺不是我这号人稀罕的,却是我闲荡街头后的凭证。
转身欲走,一个信封掉在了地上,我捡起,刚直起腰来便和江老师撞了个满怀,他鬼神难料地站在我面前,还没说话,尖锐硕大的喉结光上蹿下跳,“给我纸,我忘带纸了。”江老师指着我手中的信封说。
我不由地紧紧抓住了魏丰燕的手腕子,像看打劫的一样看着江老师,最多也不会超过两秒。“当题解到(16n(n+1)(2n+1)>1018时,步骤如何精减,我要算一下……”江老师说这些话时,一个信封已被他抽走,他选择光线明亮的窗台,俯身做起题来。
魏丰燕朝我递了个眼色,我俩前后脚走到门口,当我把门推到一半时,又停下来,探身瞅了江老师一眼,才放心地出门,走到卖瓜子的老汉面前,问他瓜子咋卖。老汉用高的纸喇叭当量器,言三分钱一下下。我说来三下下,把兜支得像半升一样敞亮,老汉给了我三下下。魏丰燕上衣没兜,裤子有兜,但兜又窄又浅,我说你来一下下,魏丰燕说:我用手抱住不行么?我说给你一下下相当友谊了,还想咋,你吃了三碗头脑咋不说。魏丰燕小声嘟囔:“是你叫人家放开肚皮装的,又怨人家……”卖瓜子的老汉衣着单薄,清鼻涕藕断丝连,“统共一毛二分钱,给哇。”他的手大过笊篱,伸在我面前。
我掏了几下兜,钱没了,先是纳闷,后是想起胸前口袋里的邮票、信封。“遭了,没钱了!”我对魏丰燕说时,老汉刚把一绺清鼻涕抿在鞋底上。“我没钱,没钱么。”魏丰燕紧紧捂着裤兜说。老汉黑下脸来:“闹甚哩,闹甚哩!”“交出来,”我说着,拨拉开魏丰燕的右手,嚓地伸了进去,从她裤兜里掏出了两毛钱。“哎,哎,”魏丰燕干哎哎着,想把钱抢回来,“江老师出来了!”我吓唬她并把钱塞到了卖瓜子老汉的手里。
正是黄风给黄风典礼的日子,喜城县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根面面巷,生尘、飘尘、卷尘、吃尘的街面就灰蒙蒙,昏天暗地地呈现出一派破败主义的色彩。魏丰燕损失了一毛二分钱,一脸的牺牲相,说:“吃你一粒芝麻,赔了你一棵西瓜!”她的小气和她得寸进尺的胸脯产生了幽默,我就更喜欢她,“爷赔你!”我说这话时,她的表情马上像弥乐佛一样欢喜,问我再去哪?我看着魏丰燕像艘吃水太深的货船一样下坠的肚子,在被肉体压皱了的棉袄,尤其是肩胛处,肉蛋子几乎毫无保留要拱出来似的,就说上城墙,魏丰燕说走北台。
北台的正名为阳和台。据说,原先的喜城没有北门,直到清末才把北门修起。阳和台建在北城墙正中,传说是给隋炀帝选美入汾阳宫搭的,后生小伙们特别愿意来。记载“羊”通“阳”的是《史记》,故尔喜城县的黎民百姓更愿意把“阳和台”称为“羊和台”。魏丰燕面朝我,退着走,说她家有一块“羊光普照”的大匾,我问有多大,她两臂粗过梅瓶,平伸,说比这还大!我说我家有八块“气冲霄汉”的大匾,回头给你一块,魏丰燕不解,我就指指她的腚,她正在放葡萄屁,我说我要表彰表彰你的串串屁。魏丰燕捶我,我就跑,她追,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们踩着残破的、有一股子冰冻沙棘味道的台阶,上了北台。
整个北台放眼望去像一块羊肉杂碎布丁,色彩黯淡,连夹着石缝中的羊胡草都像浇了锡汁,灰楚楚地欠着精神。坑坑洼洼的路面摆出对古迹置若罔闻的架势,任凭碎石杂草纸屑粪便在它们面前聊天喝茶,打科插浑。谁能想到北台是这个样子,我失望地着,不想显得我是专门来朝觐荒凉。
魏丰燕问我一粒豌豆咋就能覆盖了地球,我说咋就不能覆盖,你的屁还能穿过月球,再到匈牙利呢。魏丰燕恼了,甩过一张黑脸,气咻咻地朝前走,魏丰燕与雉堞差不多高,很像南极企鹅。魏丰燕这厮身子笨,但脾气比鱼鳍还灵活,她笑她恼都很洗练,这会儿,她提起嗓子嗯了嗯,然后唱道:
小奴家走出上房门,
后花园栽下葱两盆。
葱叶上落了双苍蝇,
红的是母绿的是公。
公蝇追着母蝇子飞,
不大点东西能成亲。
绿的红的呦啊,
看起来它比人还能。
我追上魏丰燕,正要问她呦啊是什么意思,猛地瞅见了瞿昙海伦老师和一个男的蜷缩在一团黍秸中!海伦老师薄毡柔软的身体团得像个筐,她穿了一条比羊角葱还嫩的绸裤,上面套印着一只只从朦胧到清晰的羊羔,裤脚儿裁得宽大,想象在她款款迈步时,绿茵茵的裤儿就像一片片波浪翻卷的牧草。她的上身是一件水红的出锋皮衣,镶玫瑰色袖端,领子作红心金枝叶。另外,她和那位男的共同披着一件克什米尔丝绒大氅,那男的像抱一只羊羔一样抱着海伦老师,两人眼睛软软绵绵绒绒柔柔又斩钉截铁地闭着,倒是海伦老师高粱红的嘴巴微微张着,更显得面色生机盎然。“逮住了一对大苍蝇。”魏丰燕注意到了,嬉闹着说,还说城墙下面有卖酸溜溜的指沙棘。,她大大咧咧地走到我身旁,把肥厚的下巴颏儿支上了我的肩膀,靠着我,嘴巴呜噜不清。
衰草厚过片片残苇破席,让风赶得又疲又累的还有黑脆的枯叶,残留的晨烟淡若飘缈,一群灰褐色的石鸡像单薄的纸牌掠过时,还发出洗牌般辟里叭啦、辟里叭啦的声音。我无意中注意到海伦老师人中发青。那男的一个耳朵惨白,一个耳朵殷红,我疑惑眼睛雾了,忙过去摸他们的鼻子,嘴巴,冰钵凉!我不放心地又摸了摸,瞿昙海伦老师和那男的已死多时。
“他们死了!”我转身宣布消息,旋即,我告诉魏丰燕:“昨天晚上我不但帮海伦老师打了水,还把江老师的桶弄丢了。”
魏丰燕像站在皑皑白雪面前,眼睛刺得无法张开,她双手紧捂着前胸,惟恐那两个宝贝疙瘩暗渡陈仓,有什么闪失,她的哭腔比镜子背后凝结的水银还要冷:“奶惊了!噢,奶惊了!”(未完待续)
赵科长其人
sina 2002/09/04 14:17 新浪文化
作者:懿翎
县公安局的赵科长认识我,据说他有个绰号叫照天烧,但公开面对时没人敢叫,他的大名叫赵天尧。我们村的土伙老汉的独儿又是私生子死在桑干河水库上时,队里派我去认的尸,敛的尸,埋的尸。土伙老汉土文盲,不懂被公家使唤过了的人死了算光荣牺牲,不懂得牺牲意味着什么,我给土伙老汉报丧兼发给抚恤金的性质被他自己肆意歪曲成他儿子如何如
何腾达了,土伙老汉甩下水库守坝的营生,昂首阔步回到村里,颐指气使地要派饭,要女人,要耍牌九,还扬言要到省府太原转转,迎泽公园看看。土伙老汉直到把早年相好过的胡峻婶逼得自了杀,直到村里把公安局的赵科长搬上山来,才把土伙老汉的失心疯制伏。
赵科长稀眉,绿豆眼,审我为甚不告诉土伙老汉他儿子死了而说牺牲,惹出这一通麻烦来。我说牺牲和死没甚区别,说牺牲较之说死强调的是郑重及尊重。赵科长说耍甚了耍,耍你城里人的屁文化,耍得又死了一个么,你报丧时咋不说呜呼哀哉四个字呢,那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