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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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修斯发明了舞蹈,您发明了补课。”“您想践约?”江老师问我:“忒修斯是谁?”我说:“要不要我给您补补课。”江远澜建议地说道:“如果你具有真正的自省意识,就数一下你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一共走了多少步且告诉我,因为用步子来测量路程是培养数学人专注素质的有效方式之一。”
……
银色的月光透过了绿色的芨芨草、沙蓬及白蒿,再透过崖畔上的山芦苇、羊负来,来到五月黄色的田垅时,看到了初生的谷子在畅游梦乡,看到躬身的我走出临时指挥部铁色的营帐。月亮让一块羊尾巴大的乌云挡住自己,便惹起了我的注意;去县城的土路灰暗一团,若不是远处马蹄山、疙瘩山顶峰皑皑白雪的炫耀,我几乎找不见来时那条硗薄的黄土路,看不见半人高的土屹上站着一排精瘦的乌鸦且大睁着红豆般的眼睛。
我是可以向乌鸦告地状,它们和黑包公是近亲。我不可以不去么?一个破煤油炉子!这个想法刚一露头,我又看到了一帮瓦罐般大小的头颅,在暗夜里,左摇右晃移动着爬上斜坡。他们有企鹅的宝石蓝的身影,却无企鹅羊脂玉的肚皮。噢,原来是韦荷马、石磊磊、庄稼重、白个白、郝来宝等七位老师。他们在一口枯井边停下来,搁下桶,撂下锹,有的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有的像狗要拉屎一样转好几圈才坐下来。枯井上仍架着拔水的辘轳,远看是一挺重型机关枪在摆设。当老师们变成了瓠般大的黑蜂,把枯井看成异形炕桌围坐成一团,吵吵嚷嚷起来时,我看见景致老师也来了,他胸前背着把手风琴,却和大肚子蝈蝈有区别。
一伙人让景老师唱歌。“来一段,来一段!”不知哪个老师话刚一出口,便遭到一致围攻:曲艺论段,戏剧称折,歌曲谓首,淘汰淘汰。景老师说“隔行隔山,无知无罪,你们想听什么?《唐璜》《浮士德》《鲍理斯》《托斯卡》《撒拉斯托》《阿葛耳》?”“我想听舒伯特的《摇手琴的老乞丐》。”韦荷马除了老婆谁都不怕,他说话的口气比李逵要酒的口气还愣。算你小子识货!”景老师说着,解开了手风琴的搭襻,咚咚咚咚,韦荷马带领一帮人跺脚欢迎时,景老师已经唱开了。这首听上去是极简单的节奏,极简单的旋律,极简单的自始至终是重复的、单调的、乏味的伴奏出乎听者预料,整首歌甚至没有明显的高潮,但景老师唱完,说能从最简单的音乐中演绎出最深刻的意义来,才是最美丽、最深刻、最不简单的歌。韦荷马没等景老师说完,两只脚丫子又在青石条上吧嗒吧嗒乱跺,白个白说我胃中的饭每一听到歌声便加快了催化速度,我饿了。庄稼重也吵吵景先生绝对歌喉正配我们这帮绝对耳朵!于是,让心灵充满倾诉,让神情充满飞扬的景老师又唱起了《伏尔加船夫曲》,石磊磊争着要给景致伴奏,就惹出庄稼重一脸相思谁救的表情。庄稼重从兜里掏出截粉笔,在青石板上写下:买孤舟,寻烟岫,一人走,不发抖。郝来宝见状两手做着轰赶鸭子下水的动作,怂恿大家跟着景老师唱,老师们站起来,都以各自的屁股做鼓,拍打着唱起来。景老师猫腰捡起一根秫秸秆,闭眼又闭嘴,拿起指挥的架式,歌唱完后他说:“你们唱得太难听了,我不允许你们亵渎夏里亚宾二世——鄙人的艺术。”景老师说罢,刚才还像球一样圆的胸脯一下子变成了半截枕木,使老师共同认识到科班就是科班,不管什么科班。
《伏尔加船夫曲》的调子跑到桑干河又被吃力地拽回来后,老师们冷静下来,谈起了教改问题,这是今夜的正题。
“……拿死羊来讲解剖学合适否?尽管黄帝说过日到中午必定曝晒,举起刀子必定宰割。”郝老师肯定做了过河的卒子,声音发狠。
“灭羊易,教人难,回去拿什么讲课?石老师上有马恩列斯毛,下有梁效唐晓文系中央党校写作班子,唐晓文是党校文的谐音,梁效是两校北大清华的谐音。,外加反面教材黑格尔格尔黑之流,政治课自然好教。”庄稼重羡慕地说时眼珠不错地看着她。“政治能教?”韦老师不屑地摇头:“除非枣核长牙。”
“哎,你的语文课准备怎么改法?”问者是叶相敏老师,她毕业于外交学院,与唐闻生是同班同学,是粤省原省委宣传部长的儿媳妇。
“教改动议我倒想写,可范文澜有言在先:‘宁坐板凳十年冷,不著文章一字空。’我只能无涯无渚,兴至瞎教,兴不至胡讲。韩愈言:‘木之规中矩,在梓匠轮,人之能为人,由腹裹诗书。’当下时局有诗书么?”韦荷马在这人月双清的时刻说出此话,南蛮匪气就出来了。
脸长得比膝盖还丑的白个白老师,谁都看不出来他是北大化学系的硕士,谁都能看出他永远处在神形两不守的颓靡状态。据刘主任介绍白个白的父亲是一个裘皮商,而母亲是一个满脸离愁别绪的文盲。白个白上小学时,每得一个优,就要求他老子给他在条案背面贴一枚丹砂红的枫叶,而他娘动不动就为枯桑落英休克,恨得他爹就在条案背面贴一面黑旗——他娘每次休克之后。“要是有酒就好了。”白老师神往地说时,整张脸被触绪无端的牵动而感慨起来。
都是这枯井!白个白想起了那年春天,还是个早晨,他娘给他买好水煎包和羊油炒面之后,把一把白铁梳插到稀疏柔软的头发中,慢腾腾地走到天井,先是给一盆盛开的夹竹桃浇了水,然后翻晒竹箕中的羊鞭。她若有所思,浮想联翩,没有注意到乌云像疯羊一样奔腾而至,电闪雷鸣。一只麻雀飞至天井躲避,会东撞西顶,却不会高飞低翔,她踩着竹梯,嘴里也是啾啾唧唧,双手升起,如托着一盆浅睡的蝴蝶,轻轻,轻轻,她要引导气性极大的麻雀飞出天井。突然,一个霹雳雷把她劈成了两半,每一半都焦得只剩烤乳羊大小,手摸上去,如触云母,阴凉至极。白个白把化成一摊铁水又凝成铁渣的——梳子残骸捧在手上良久,不相信正是它害死了他娘。白个白是抱着给娘报仇的心愿考上北大化学系的,临行,他小心地向父亲寻问娘动辄休克的原因,他老子骂咧咧地说:“狗屁原因,打她老祖宗那会儿就是一家子羊角疯。”
光阴荏苒,再等白个白来到这喜城教书,来到南坳为死羊埋葬,他明白人生无常早已超过化学无常。不是有“鸟从井口出,人自岳阳来”的谶语么?如果不是,为什么刚才还像氢一样活泼的心倏间成了氡,仅仅因为他惟一的一次爱情,她是他的小学妹,她有一个响亮得不能再响亮的名字:靳绮神。随他来喜城之后才一周就投井,死因灏瀚苍茫,迄今不明。“谁让她占尽了中华文化中最常用的三个字:精气神,尽管是谐音。面对靳绮神的墓碑,白个白尽量冰冷地劝慰自己,尽量不去想他与她也是在那个春天,算是仲春吧,那个下午,他和她骑车从北大正门出来,直奔十三陵,推车漫步在神路时的情景:道路两边的石兽互成对应地目视他俩,白个白忍不住放下自行车,在地上画了一对互成对应体的甘油醛分子的结构式:
〖TPZ01,+20mm。41mm,
〖TPZ02,+14mm。22mm,靳绮神看罢不知心中有多少楚楚:她摘下白阳帽,从黄芦色上衣的兜中取出一个蓝花瓷的手饰盒,盒中藏着一幅图:呈对应体的一对石英晶体。
白个白接过靳绮神的礼物,意味深长地背诵《愚公移山》中最光彩的两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白个白念完一遍,再念第二遍时,靳绮神的声音融入进来,一如云雀在清风中展翅飞翔后落在他松香色的胸膛,给他温良。
此刻,枯井芬芳。“要是有酒就好了,”他再一次这样说时,他还想说岁月是不可或缺的挂钩,历史事件的花锦就挂在这个挂钩上。他的靳绮神并不比公元前347年在一次欢乐的婚宴上死去的柏拉图溘然辞世的结局逊色,她同样死得美丽动人,与生熙和。倒是白个白一副把盏醉来的模样,误让别的老师以为他的教改报告写好了,自己沽酒自己醉,眼热地想知道个究竟,尤其是郝来宝,性子急,扯着白个白的袖子让他交出来。白个白反手把郝来宝打到一边去,面色平和地说:“大约三百年前,化学家格劳伯在用硝酸和锅灰碱制造硝石时发现,当把硝酸一滴一滴地加入锅灰碱中,产生出气泡,继续加硝酸,还有气泡跑出来,当加入硝酸后不再产生气泡时,加入的硝酸也不成其为硝酸,锅灰碱也不成其为锅灰碱了。换句话说,酸失去了酸性,锅灰碱失去了碱性。既然学生不是学生,老师不是老师,学校还能再是学校吗?我统计了十一、十二、十三班,三个班文化程度最好的读到初二,文化程度最低的是小学三年级,十三班的唐小丫、魏丰燕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指望一个认定一个三角形有三个直角的学生来做化学方程式么?我准备回校后每个学生发一份《元素周期表》,谁背会谁毕业。”
“嘿,我看你不如带唐小丫和魏丰燕去搞一下炼丹术,真要能炼出来几颗金豆豆,岂不是万事大吉,教改要的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你点石成了金豆豆,等着贾校长给你祝捷吧。”冲着白个白说这番话的是庄稼重,他和石磊磊前后坐,他的手在背后一直寻摸石磊磊的手,不比在大殿里,他反剪着石磊磊的双手且压在石磊磊的身下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我看到石老师的手先是鼠,后是猫,突然,狠狠拧了庄老师的手背一下,庄稼重的手呜噜呜噜变成一只胖鸽子,和平地插回自己的口袋里去了。
没劲!我双腿倒骑着土坎棱子,知道兽藏洞中,蛇卧草里,却不知道我今夜能睡在哪里,就翻身从土坎棱子上下来,想找个睡窝窝。手撑着翻,土坎棱子长角似的顶了一下伤口,哎哟,我疼得大叫,整个人刚蜷成一棵圆白菜时,老师们闻声而至,俗气的某个老师说:“嘿,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不俗气的老师也不会围过来,譬如景致老师。
“小侉子你躲到这儿干嘛?你不是和小程老师给羊羔断尾去了吗?”庄老师问道。我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把黍编的笤帚,软过和风和黄昏,可我却劈哩叭啦拍着身上的土,直起乞丐腰,说:“没事,我想捡条近路回县城。”
老师们必然问我:“回县城干嘛?”
我必然回答:“给江老师取煤油炉子。”
老师们身上有一股好闻极了的煮煳豆子的香气,“都几点了,天亮再去吧。”韦老师还说:“三更夜惊心,四更星汉低,这会儿正是三更与四更换岗的时候。”叶老师酸唧唧,偷悄悄地对石老师说:“在黎明前的路边,你瞅,没有哪一块石子比小侉子更暗淡。”
我说:“老师们放心,我是羊身上的羊虱,有无数的去向。之所以选择取江老师的煤油炉子,是觉得我补不补课不要紧,江老师没大米吃要紧,要紧呐!”
“没文化的人就是贼胆大。”白个白羡慕地目送着我的身影时说。“野丫头历来比野小子更野!”郝来宝剀切地纠正时,甚至升起那截崭新崭的盲肠与我非亲非故的疑虑,他愚蠢地问道:“你真的要去取江老师的煤油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