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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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意我是否回答,继续说他是桂林人,他老家是十万大山的,祖辈上行伍起家,累功擢至陆路提督,统管人马十万。小程老师还说他先人廉刚有余,含忍不足,让将佐心携了贰,内乱甚于外扰,勋业完了蛋。“你父亲干什么的?”“我老爸是前省教育局的局长。”聊到这时,我的营生已经做完,从地灶坑爬了上来。程老师见我一身都是煤尘,递给了掸子,我出门,站在屋前打扫,见程老师靠在门框边认真地看着我,我就把掸子扔给他,张开一双黑手,做大头娃娃状,朝他傻乐。程老师指指脸盆,戳戳我的脏手,一脸催促,我又蹦跳着回了屋,洗了手。
被我洗完手的脸盆有了一圈黑污,程老师注意到我的手皴得厉害,皲裂的血口子经纬纵横。“你的性格像小子吧?”他问我。我就说我爱当女的。我又问他:“你呢?爱当什么?”程老师先说我所问非所答。这是女人的通病。然后,又说他想当军事家,继承他先人未竟的事业。我坐在炕沿边,双手撑着,两条腿乱晃荡,津津有味地听他说古代最著名的远征统帅亚历山大如何摧毁波斯帝国,百战百胜的大元帅亚历山大吠呶骼镆娣苏沃洛夫如何攻克伊兹梅尔要塞,千里征战的“解放者”西蒙凡@叨绾巫橹桨驳谒股铰龅脑墩鳌汤鲜Φ纳如雨打瓮缸,丁当络绎。他告诉我兴致是一份最红最红的请柬,请我和他一道欢喜,我就煞有介事问他听没听说过“山西出将,广西出相”,程老师一时蒙住:“话从何来?”“旱书呗,第二章春起耕经,第九篇稀泥烂卷,”话一出口,憋不住笑的我,乐得吃了鸽子屁,咕咕的。“《汉书》?第二章真是《春秋》……”他连猜都不敢猜了,“我们村的老乡天天读旱书。”“啪!”程老师一拍脑门,明白了。“不学好的,敢哄骗老师!”抄起掸子,倒举起,哈哈哈……我的笑声萝卜脆,程老师的笑声脆萝卜带皮,嘎吱——笑声中我听到那边门开的声音,继而是泼水声。我突然捂住了嘴,用手指指隔壁,朝程老师递了个眼色。
“怪人!”程老师气不打一处来,“我刚才问他吃了没?吃,没吃,都是人话嘛,你猜他说什么?”我摇摇头,“他说,你管得着吗?你听听,说出的话能撞得人翻三个跟头!”
“他叫阿尔巴尼亚,也叫莫名其妙!”
“精辟!”
“这号人就应该送他去参加诺曼底登陆!”程老师刚说到这儿,突然屋外铃声大作,铃——预备铃响了,再过十分钟就要上下午课了,我先说像江老师这号人本来就不该让他登陆,海底里呆呆可以了,然后说,“再见,程老师!”“来玩啊!”我都出门了,听到程老师在我身后又喊了一嗓子。
下午的课原本是瞿昙海伦老师的语文课,可她风流成了狼狈,跑到县医院里把苦情变成病情,就顾不得我们啦。江老师进来,专门盯了我片刻,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考试。
顿时,教室里成了一塘螃蟹,一阵噗噗噗的吐沫声。
江老师睥睨着我们,神情不见高下轻重,却让我们心中竹篮打水七上八下地哎呦,哎呦——再转身,江老师写道:“有丝即弹,有孔即吹,有学即考,古往今来。”江老师竖着写板书,是擅长,是为了和他那绞架高的身材作伴,江老师还把一沓试卷像传单一样高举起扬了扬,煞是感召。
坐在我身侧的魏丰燕是滴滴水村的妇女主任,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她们村的青壮劳力更是金贵,就把她这个闲职干部抓了来。她的二女儿已经三岁半,还叼奶吃,魏丰燕嫌奶水溢漫,胸前一片湿漉漉的悱恻缠绵,就同意来读书把奶断了。来学校的这两日,奶涨得汪洋滔天,彻夜号喊,这会儿眉毛耷拉着,两手紧着在胸前捂揉,过于心疼那两个物件,就伤了女性的自然,同学们白眼翻她,翻得她恼了,她这会儿就第一个站起来说:“考试好!早该好好地考一考!”
江老师立刻把一沓卷子交给了魏丰燕,示意她逐一分发。
我摊开卷子,脑袋空空,便偷悄悄地乜了江老师一眼:这厮的表情不怒不愠,端坐讲台前,案头放着我在电影院见到过的那个有一棵迎客松图案的笔记本,精细发青的手指夹着支蘸水笔,脖子贼长,我暗暗比了比,够一都多,福儿奶奶总说脖矮了尿多,脖高了屎多,屎多的人自然尖瘦,我琢磨江老师能不能应验福儿奶奶的名言。
“——嗯!”一声威严的语气声,从江老师那鸡蛋大的喉结后面弹了出来,显然,他谙尽我热锅上蚂蚁的滋味,好不沉着地看着我。我也很想瞪瞪他,可我不敢,毕竟师道尊严着。我索性低头看起卷子来。老实说江老师刻的钢板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卷子工整清晰,字写得像碧云天黄花地,卷首还有赠言:
当一个人怀着虚心和热情参加考试时,他就能体会到其中所蕴含的深刻的美感。但愿你能领略到这种美感。
江老师的赠言的确是电线杆上挂暖壶——高水瓶(平),可问题是在电线杆上挂暖壶,干嘛!他第一道题出得水平相当高,“要想获得考试的好成绩,惟有两件武器,那……那就是清晰的直觉和……和严格的演绎,”江老师结结巴巴的告诫和他出的第一道考题有点掐架,当然,这是我的看法。第一道题说从前有一位数学教授和他以前教过的学生都犯了死罪,根据惯例,死囚在被处死之前可以有一次机会提出一个最后的要求。数学教授提出要求再讲一堂数学课。这个请求获得了批准,但规定这堂课要给其他死囚上。当那位以前的学生听到了教授的临终请求得到批准后,他说:“这样使我很容易提出我的最后要求了:我希望在教授开讲前执行我的死刑。”第一道题要求回答:倘若你是数学教授,你的请求是否和教授一致?倘若你是学生,你是选择开讲前执行死刑,还是在开讲之后?再问,为什么?
这道题没有数字出现就不难,所以我第一答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教授不该授课,应该早一刻玩儿完。第二答的是选择在开讲之后执行死刑,因为数学课有很好的催眠功能,这是其一,其二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会儿算一会儿。再后面有带x的题,有带三角的题,还有一道题叫狗捉狐狸。题上说一狐狸在狗之前60狐步处,并且离它的洞穴49狗步。在同样的时间里狗跳6步而狐狸跳9步,问狗在狐狸躲入洞穴前能抓到狐狸吗?我想了想,算是算不出来,干脆答狗能抓到狐狸。蒙一把,万一能多两分也好啊。我把题答完,名字签好,就靠在后椅背上等下课铃。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百无聊赖之余又把卷子卷头卷脚翻了翻,发现卷子背面还有一道选择题:O对于你是哥伦布的鸡蛋还是吃了一个大鸭蛋?你喜欢数学吗?有什么愿望?
什么哥伦布的鸡蛋,至于“吃了一个大鸭蛋”我懂,我在东交民巷小学读书时,零分屡屡得手。问我对数学喜欢不喜欢。嘁,多么愚蠢啊!看看江老师那张脸,多么天真啊!嘁!再追究我有什么愿望,我干脆写道:数学课是灾难,旷课逃学又不敢,惟有五重深深愿,埋藏胸中几多年:
一愿一日六顿饭,
牛奶面包肉莜面。
二愿天天闲游转,
马儿驮我三里半。
三愿银钱取方便,
买甚要甚都如愿。
四愿小说饱饱看,
古今中外选姻缘。
五愿有人送宅院,
外加一筐大鸭蛋。
写完,我感到天高云淡,先有同学交卷,我也把卷子折了两折,交给了江老师。
第二节是政治课。
政治课老师石磊磊是上海人,典型的金枝玉叶。她的裤线笔直,中式西裁的罩衣有着暗灰加红丝的细格,半圆镶牙边的浅灰色衬衣领翻在外边,五个银灰色的抛光的有机玻璃扣子比五朵蔷薇还要漂亮;她着一双船形黑皮鞋,鞋面上有绿豆大金色的星星点缀其间;她的眼镜是金丝的。她来到我们的讲台上,就像赛金花来到我们的讲台上,同学们都喜痴喜痴地看着她。只是她喊起立时,同学们,尤其男同学都腿软得站不起来啦。
石磊磊老师讲的是吴侬软语改良过的普通话,她优雅地说政治课如何上,我们下一堂课再进行讨论,这一堂课请同学们每人写一篇农村社会各阶级的调查。城关镇的同学就写城关镇社会各阶级的调查。毛主席写过《寻乌调查》、《兴国调查》、《长冈乡调查》、《才溪乡调查》等等,让同学们写一篇,是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学习。请同学们认真写、全面写,写出精髓。
石老师的名字虽然有七块石头,但我想一定是七块质地均匀干净、毫无瑕疵,色泽纯正温润的田黄,亦或说是和氏璧。她的声音自有一股苇叶的清香,她的笑靥比冠生园的香草巧克力还诱人,她说自己是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的,能教我们非常富于戏剧性。她说的“富于戏剧性”该当有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叹喟,她的眼睛潮乎乎的,她用亚麻色锁着月牙边的手绢擦拭眼睛时,鼻子狠狠地吸了两声,我马上觉得她的鼻涕都能做成丁啷啷的珠帘。
“你结婚了吗?老师。”杨美人突然提问。
“没有。”石老师相当平静地回答,“也许有一天,同学们会写一篇喜城一中师生婚姻状况调查,到时,我有可能提供新的情况。顺便再问一句,刚才那位女同学,你结婚了吗?”
“我订婚了,过年办事。”杨美人脸有些发红地说。
“噢——噢——”男生们哄起来,陈皮实还把沾在下唇上的一些烟叶屑抹掉以后把大拇指和食指撑开嘴打口哨,他的头像海豹的头,天生把脖子省略了,朝前一挺一挺的,整个肩膀架了起来。
最得意的是杨美人,她歪着头,托着腮,胸撅着,腿抖着,脸上图得正是同学们的关注,她优越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张张脸:魏丰燕、康德一、丁丁宝、王有富、包书……然后,她佯装沉思片刻,在本子上嚓嚓嚓地写起来啦。
瞧她那握笔的姿势,像拿个改锥往胸口上戳似的,我料定她写字歪歪斜斜,扭扭趴趴的同时,一股慷慨任气的劲头上来啦,文思一下子贼亮贼亮的,竖子岂能成名,我摊开了笔记本。
同学们扭钢笔扭得咯吱咯吱,纸页翻得,移凳子搞得咚咚哐哐,教室外有电工穿着镰刀鞋上电线杆的嘎啦嘎啦声和操场上传来的钝重的击球声、喊叫声,包括站在城墙上做望状的山羊的咩咩声,让我想起被叫到数学教研室的一幕:教研室里空气浑浊、烟雾弥漫,同几把包着油布的椅子那磨损得一塌糊涂的油漆、皮革味混在一起,让我承受,包括江老师那张宿酒未醒似的木头脸,我抬起头郑重地看了石老师一眼,好像要从她那儿得到激励,操场上传来一阵潮起般的喊叫声,一阵打嘟噜的哨子声:进球了!
我一口气写到石老师来到我桌边把卷子抽走才罢休。
第三节是劳动课。
劳动也能成了课,看来放屁必须脱裤子了。我们村管劳动叫“受”,受是人惟一的特权,马克思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