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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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是母绿的是公。
公蝇追着母蝇子飞,
不大点东西能成亲。
绿的红的咿咿呦呀,
看起来它比人还能。
唱罢,小侉子找到了当年瞿昙海伦老师和那个男的陈尸的地方,蜷缩在一团黍秸中的人儿虽已埋葬,但那团黍秸还在,甚至比当年更蓬松更富饶了许多。小侉子也把身体团成了个筐似的蜷在了里面,她望着最亮的织女星想:织女星啊织女星,今夜快给我织一件更漂亮的衣裳,我明天一早,要用泉水洗脸,用欢腾流淌的泉水河当镜子梳妆,我要去找江远澜,我要和他讲有人欺负了我,有人……小侉子想着想着想不下去啦,她哭得呜呜响,她哭着哭着还睡着了。
塞外高原的初夏的早晨,清风把粘在草茎草叶上的露珠吹洒到了城墙的凹槽和雉堞上,也吹到了小侉子的脸上,小侉子醒了。她像一位终于恢复了知觉的病人一样睁开眼睛,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茫然四顾,赫然发现在她身侧的一块城砖上有用刀刻的大字:还情感以清名,给世人以教诲。
小侉子明白这是瞿昙海伦老师和她的恋人用生命留下的。一夜之前,她还像棵繁花似锦的小山杏树——美丽、健壮,可是现在她的两颊,看起来比桑干河沿岸山上的石灰石还要白,嘴唇也失去了红艳,只有眼睛还像羊羔那样明亮,但神情却完全不同了。她有了比雨更迷乱的心境。她的嘴角透出一丝冷笑,当她抬起发青的眼皮和被击伤的脖颈时,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将身子贴近雉堞,放眼望着一派被炊烟笼罩之中的喜城的建筑群和街道时,目光中闪过一种刚刚来临的、陌生的、令人惊恐、令人费解的神情。
找不到出路时,出来帮忙的总是田间小路,况且,在小侉子的习性中又有很浓重的二流子成分,亦或说吊儿啷当的成分。对于新的一天,她永远没有对过去一天的那份哀情。所以,小侉子对重温昨天的事件充满了战胜不了的激情,在她的骨子深处,她认定是为另一个与她同名的女孩子充当了替罪羊,她是非要逛街的,她想她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骂成婊子和破鞋。
笼罩在喜城上空的蜃气尚没散尽时,小侉子来到学校东墙边的那个井台。湿漉漉的井台由于阴雨连绵,石缝中长出了青苔。她借着饮牲口的石槽里的水洗了把脸,双手胡噜脸时,才觉得脸上这儿也疼,那儿也疼。几只放肆的麻雀也站在石槽上幸灾乐祸地对她叽叽叽喳喳喳,她就恨不得攥住麻雀的细脖子把它们扔到井里,她大声骂麻雀们婊子、破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骂这样的脏话,骂完之后就发觉洗脸水和泪水搅和在一起啦,发觉肚子饿啦。
当她来到杨美人家时,乌云密布,又下起了小雨。杨美人已经先她五分钟之前去她未婚夫家“坐炕面”去了。憨厚的魏丰燕一脸深沉严肃的博爱,精神却又处于完全松弛的状态,她说她在杨美人家睡得可好呢,原来以为要和小侉子挤半边炕呢,没想小侉子一夜没回,她四仰八叉睡得都忘记在哪里睡的,醒来的时候杨美人一家人的被褥都垛成码子,垒在坑旮角啦。
小侉子昨天的摩登和今天的狼狈,让魏丰燕领教了要想登上人生的彼岸是何等的轻而易举。她瞪大眼睛问小侉子:“你咋就变成这德性啦?你咋就成了这么副倒霉样呢?”“我身上又没贴着捍卫德性的标语,我咋就不能变成这德性?!”小侉子的义正辞严让魏丰燕笑了,“你知道你像啥?”“像啥?”“像披头散发的母夜叉!还像……”“像破鞋和婊子是不是?”小侉子的反诘让魏丰燕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你都知道啦?”魏丰燕紧张而慌乱地问道。
“你告诉我!”
“我不说,我决不说!”魏丰燕突然强硬的口气和她眼中的泪花让小侉子猛地转过身去,她一边脱掉身上脏污不堪的衣服,一边满屋子找梳子梳头。当她又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时,突然发现那件上衣变短了:“嘿,我长高了!你瞧,”小侉子走到魏丰燕面前,又转了一圈儿说:“原来这衣服到这儿,”她用手齐着膝盖比划着,“现在它到这儿啦,”她比着大腿根儿说完,然后用随便的口吻说:“走,我们去吃头脑去!”
我不去!魏丰燕心事重重地玩弄着衣服的褶子,她的细眯眼眯得更细了,她竭力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头脑好吃是好吃,可太费钱啦。”“我出,又不用你出!”小侉子拽着魏丰燕的胳膊就要往外走,魏丰燕突然用乞求的语调说:“小侉子你跟我回我们村哇,到我们村住几天,喜城你是呆不下去啦。你不能再丢人现眼啦!你还想吃头脑?你还有没有头脑啦,你完啦!”
“为什么?老魏,你要认我这个老同学,你总得告诉个明白哇!”小侉子松开了手,她的胳膊像断了一样耷拉下来,但她心中的火焰依然在燃烧,她心中还有比雨更淅沥惝恍的怅惘,她渴望这一刻江远澜能出现在她面前,江远澜同她一道先去吃头脑,然后再到照相馆照张相。她要当着照相师和其他陌生人的面给江远澜抻抻衣服,周正周正领子,她还要蘸点凉水,把江远澜后脑勺睡醒后总是滋出一缕的头发按下去,再等两个人紧挨着照完相,到广阔的山地那边——朝着闪着神话般的银光与淡雾笼罩的远景——汇成了一片海市蜃楼的桑干河走去……
这样幻想着的小侉子脸上便升起了恬静又痴迷的光辉,她一贯乐观的天性使她突然记起什么似的从旅行袋中取出一个黄香蕉苹果,她塞到魏丰燕怀中,我还留了一个,留给他。
魏丰燕双手团着苹果,看着小侉子毫不设防的表情,被一阵突然涌到喉咙里来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气来……她的善良像羊肺一样永远浮在锅面上,她的憋闷也像羊油一样永远地浮在锅面上,她忍不住地对小侉子说了实情:“他们说你偷男人,偷男人!”
接下来的几天,小侉子像一条无主的野狗在喜城的四乡八野游荡。此前,她从没有发现自己对声名狼藉有一种超凡的热情,对恶意诽谤有一种病态的欣赏,不管是他们的指指戳戳也好,迎上来的咒骂追打也好,她暗地里似乎还有不可告人的超凡欲望鼓舞鞭策着她一样,她在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同时,心里也暗自纳闷儿,自己为什么一捱再捱去喜城中学找江远澜的想法,自己的镇静中为什么对感受屈辱有一丝一缕甜蜜的体验,自己对家人没有一丁点的思念和抱愧之情也就罢了,相反地,她是那样地憎恨他们。而且,她的憎恨越是有增无减,心底越是宁静。她在副食店门口捡了一条装过羊头,羊下水的破麻袋,她视如魔毯般把它带在身边,晚上或找个地窨子,或找个火车站的长条椅,或又窝回到城墙的背风处露宿时,那条麻袋既是褥子也是被子,更是同这个世界隔离的屏障。教生物的郝老师教导说:活在人的内部的精神,无非是大脑的功能。思想同大脑的关系,就如同胆汁同胆囊,尿液同肾脏的关系,小侉子觉得郝老师告诉她的,包括整个喜城中学告诉他的,都不如郭局长半个小时告诉她的东西多。她觉得人的思想是经不起过滤的,越是从未经过过滤的思想越是好东西,譬如自己不假思索应承下来的郭局长的一切条件,包括在一段时间之内,不去找江远澜,不再给他添任何麻烦,都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
郭局长对小侉子说人的生命是以呼吸为基础的,然而人绝不仅仅是一股空气。小侉子躺在冰凉的废弃的防空洞中越琢磨郭局长的话,越觉得郭局长说了大实话,她一边呼吸着夏夜新鲜的空气,任凭稀稀落落的雨滴打在脸上,一边琢磨着魏丰燕指责自己偷男人的罪行是谁定的?她想到了郭局长,想到了包局长,甚至想到了杨美人,但她惟独没去想江远澜。
——
两周之后小侉子是被绝心旦和白马牙领回晓井村的。自从小侉子出了作风问题之后,小侉子比红人还红了。一位匿名者打电话去了晓井村,支书说解决作风问题最好的人选就是绝心旦和白马牙。于是,便把她俩派下山来。这两个灰猴,先各自干了三天副业,在西门外的黄米店挑灯夜战,累得脸成黄米面了,才嗑着瓜子,嘬着糖块,去找小侉子。她们俩是在第九天头上找到的小侉子,小侉子傻呆呆地坐在城墙的雉堞上,面对着喜城中学,她告诉绝心旦和白马牙校园的湖水被妖法定住了,波澜不兴。
夏季的湿风在阒无人迹的城墙上扬起阵阵雨雾,小侉子的那件中山装也被湿风吹得不堪重负地垂了下来,整个小脸瘦得还没羊脸大,就显得小侉子的确是受了苦了。绝心旦和白马牙毫不吝啬眼泪,哭得像新翻的土地那样甜,神情也庄严得像一面拉紧了的旗帜,她们对破衣烂衫,头发擀毡,一身臭味,满身虱子的小侉子说了一车又一车的宽慰话,她们一个劲儿地强调古来万事东流水,这年头,天大的事情都能不了了之。但是,她们发现小侉子反倒目光涣散,六神无主地愣在那儿,呆滞地却又顺从地服从着一切安排,包括答应和她们两人一块儿回村。
白马牙善解人意地对小侉子说:“那挨枪崩的,我们替你寻找见他的消息啦,他不在喜城,被叫到省里编教材去了,陪他一起去的是郭局长……”
都已经走出迎暄门的小侉子突然疯了一样调回头,朝学校跑去,一边跑,一边满地搜寻,直到她的手中握住了两块半头砖。哎,哎——绝心旦和白马牙在小侉子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撵着、追着,她们乞求着:“小侉子,小侉子你也停停步,让我们好歹也跟得上影子吧。”
握着两块半头砖的小侉子气喘吁吁、泪流满面地站在了江远澜的小屋面前,心比刀割更疼的是看到了那把门锁,她像舌头咬下来似的说:“江老师,你出来!”小侉子全身抖得厉害,牙齿磕得咯咯直响,小屋与她的距离不过丈余,但她使出全身的劲儿将半头砖朝小屋的门板扔去,朝小屋的窗户扔去,半头砖被掷到窗棂上又弹了回来,窗棂除了落下纷纷的尘土和窗纸被砸破了之外,除了门板吱吱了几下之外,连锁在门框上的新织的蛛网都没受到破坏。
急雨突然不期而至。
当小侉子再一次捡起砖头朝门上掷时,反弹回来的砖头正巧击到了小侉子,顿时她的额头血流如注。绝心旦和白马牙惊骇地喊道:“出拐啦!出拐啦!”倒是在那一刻,小侉子觉得流淌出来的血也是一场宣泄的急雨,下得那么及时,那么善解人意,她那憋闷的心情有如天空中的乌云开始涌动,不像此前,铁板般压着她。她用仰慕的神情看着急雨直下。她从双手的血中还看到心中的乌云翻卷不停,有羊蹄大的一块蓝天尽管稍纵即逝,但是她看到了。
1976年7月的一天,小侉子要离开喜城了,她收到了广东省卫生厅的调令。
小侉子没有带走她在晓井村的一针一线、一草一木是她觉得这儿是她永远的家,离开家的人总是要回家的,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回来。
送她上路的还是半腚腚。小侉子提出走大同,不走喜城,但半腚腚不同意。他说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