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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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彦,你们家的老人家都还好哇?〃韩太大问。
〃好。。。。。。〃陈淑彦低声说,〃他们倒都没病没灾的,反正家里的什么事儿都交我妈一人儿张罗,我爸爸天天儿早出晚归,厂里活儿忙。手艺人,就这样儿,养家糊口呗!〃
〃咳,可不家家儿都是这么样儿嘛!〃姑妈插嘴说。她送过来了茶,离做午饭还早,闲着没事儿,就站在旁边,陪着说话儿,〃就说我们这儿吧,新月她爸、她哥,也是起早摸黑的,月月儿就指望着他们爷儿俩这一百六十块钱进门!〃
〃我爸爸可比不上韩伯伯啊!〃陈淑彦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瞧你说的!〃姑妈客气地笑着说,〃都是玉器行里的人儿,老年成,你爸爸也是。。。。。。〃
她还要说下去,韩太太半截儿拦住了:〃姑妈,您瞅瞅东屋里,天星早起来走的时候又扔下脏衣裳了没?这孩子,自个儿又不会洗,也不言语声儿!〃
〃哎,我瞅瞅去!〃姑妈责任心极强地就往东厢房走去了。
韩太太支走了姑妈,对陈淑彦说:〃你韩伯伯早就说要看望你爸爸去,也是因为工作太忙,老抽不出工夫儿。他们公司里,虽说人手也不少,可是领导啦,同事啦,还都敬着他;收购的,经销的,要是不经经他的眼儿,还真是不放心,说他是什么'权威'、'专家'!〃
陈淑彦说:〃这倒是一点儿不假,玉器行里都公认韩伯伯没人能比,又会手艺,又会鉴定,还精通外语,样样儿都拿得起来!哪儿像我爸爸,只知道埋头干活儿,离开水凳儿什么都不会!〃
韩太太笑了笑:〃你韩伯伯虽说把手艺扔了几十年了,跟你爸爸也算是大同行,他对手艺人还是看重的,常对我说:在北京的玉器行里头,不算摆件儿,要论做素活儿的功夫,陈老板是数得着的!〃
她说的是行话。〃摆件儿〃指的是摆在案上欣赏的玉雕,〃素活儿〃则是光面琢磨不带纹饰的戒指、耳坠、手镯之类的首饰。也是玉器世家出身的陈淑彦自然是听得懂的,韩太太这样夸奖她爸爸,她感到欣慰。但却没听出来那话里还有话:在玉器行里,动口的和动手的是不平等的,你爸爸拿手儿的手艺也只是一种而已,当然不能和韩子奇相提并论。其实,陈淑彦本来也就是这么看的,韩太太为了摆正关系而做出的这个暗示是完全多余的。
〃啧,〃陈淑彦不自然地咂了咂嘴,她听到韩太太用〃陈老板〃这过时的尊称来称呼她爸爸,感到刺耳,〃我爸爸的手艺再好,又有什么用啊?他一辈子算是瞎混!又没置下房子,又没攒下钱,最后还落了个'小业主'的名儿!〃
韩太太正色说:〃哟,这可是国家的政策!我记得公私合营那会儿,但凡有点儿底子的,可不都是资本家、小业主儿嘛!〃
陈淑彦不禁愤愤然:〃我们家哪儿有什么底子?就趁那么两间房,一张水凳儿,手里有那么两千块钱!我爸爸算什么'老板'?他又没雇过人,自个儿到晓市儿上买点儿旧扳指啦唔的,零敲碎打地做点儿小首饰,再自个儿找地儿卖,一辈子连洋车都没舍得坐过,就指着两条腿跑!到了公私合营的时候,人家眼皮子活的,趁钱的,跑的跑了,散的散了,油花儿不漂在水面儿上。就我爸爸那个傻呀,俩眼一抹黑,人家让干吗就干吗。说要成立'玉器生产合作社',要手艺人,家里的东西都不用交,我爸爸跟着开了两次会,半道儿碰见个河北同乡,对他说:你是做素活儿的,怎么不参加我们首饰加工厂?我爸爸就退了这边儿,入了那边儿,两千块钱也交了,凳面儿也交了。让自报成分,他心说:我好歹也算个'老板',总比那些当伙计的强点儿,就自报了个'小业主'。咳,他懂什么呀?后来一开会,发现和工人不在一块儿,开会的内容也不一样,什么'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呀,'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呀,他这才明白走错了门儿了,自找了倒霉的命运!。。。。。。〃
初来时拘拘谨谨的陈淑彦,动了感情,竟然说了这么一大套!其实,她说的这些,大半都不是她的亲身经历,但这是她家的大事儿,是爸爸一辈子后悔不及的经验教训,一不顺心,就只能回家当着老婆孩子叨唠,她都听得会背了。这会儿牵动愁肠,便当着和善可亲的韩太太一吐为快。她和新月既然是同窗好友,当然也就不把新月的母亲当外人。说到这里,她又不禁暗暗在心里把自己的家庭和韩家相比:人家韩伯伯过去做那么大的买卖,到如今还住着这么好的房于,摆着这么大的谱儿,怎么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小业主儿,倒是挺直了腰杆儿的国家干部?唉,命运哪,命运,你不公平啊!
〃我爸爸哪儿有韩伯伯这么精明!〃这句由衷的感叹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
〃他精明?〃韩太太淡淡地说,〃头二十年他就把家毁光喽!要不然,国家能叫他当'无产阶级'?〃
这话音儿分不清是褒是贬,也没说出韩子奇是怎么把家〃毁光〃了的,韩太太决不会像陈淑彦那样胸无城府,把家里的事儿抖落个一干二净的。她说这话,正是给自己的家庭定个调子,不让陈淑彦再胡乱猜疑,她看出了这姑娘对韩家的羡慕和好奇。
陈淑彦也没再追问,人家天好是人家的,也没有她的份儿,她只能自叹投错了胎,生在那样的家庭,空顶着个背时的〃小业主〃牌子,日子却比人家这〃无产阶级〃差远了去了。要是能像韩家这么样儿,即使当〃资产阶级〃倒也值啊!〃唉,新月多好!也不受家庭的连累,想考名牌儿大学,就考上了。哪儿像我啊,连轻工业学院都不要我这样的!〃
绕了一圈儿,这才落到根本上,她的一切沮丧、牢骚都是因为没考上大学而发的。今天来送新月,本是碍于情面,迫不得已而信守前约,在路上就反反复复心里颠倒了好几个个儿才鼓足勇气来的,不料又扑了空,那种失落感就无形中增强了好几倍,不知不觉眼泪又要涌出来。
韩太太充满同情地看着这感情脆弱的姑娘,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看来,陈淑彦把考不上大学的罪过全推在她爸爸身上了,又似乎觉得新月的升学是因为出身比她好。韩太太尽管不懂得国家招大学生是不是凭着家庭〃看人下菜碟儿〃,但她本能地认为这样说屈了新月。上大学又不是花钱买的,那不是还得考嘛,学问不好,恐怕也不行。她凭着韩子奇对女儿的评价,确信新月是靠本事考上的。那么,陈淑彦也许在学问上就不如新月。但她不能这样点给陈淑彦听,叫人家脸上挂不住。至于陈淑彦那种对家庭的自卑感,韩太太却又不以为然,不管怎么说,你爸爸也是做过几十年买卖的人,手里还趁过两千块钱呢,比那些光靠两只手混饭吃的人总还是强多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论家底儿,也是比那些靠国家提拔起来的工人更趁、用不着这么瞅不起自个儿。可是,这话也不便明说。想了想,就另找途径宽陈淑彦的心:〃姑娘,已然这么样儿了,你也别老是觉着委屈!依我说呀,一个姑娘家,念书念到高中毕业也就足矣,大学上不上的不吃紧!我们家天星不是也没上过大学嘛,在保密厂子工作,又能比谁差到哪儿去?你呀,甭跟新月学,在家好好儿地帮你妈几年吧!〃
陈淑彦掏出手绢儿擦着眼角说:〃我妈也是真难啊!下边儿两个兄弟都在上学,得吃,得穿,得缴学费,光指望我爸爸那八十块钱哪儿够?要不我妈就说了:'你没考上大学是我的福!'〃
〃倒也是实话,〃韩太太点点头,〃早点儿工作,也给你妈省点儿心!〃
〃我爸爸也是这么说,这些天,他就在到处托人儿给我找工作,听说琉璃厂文物商店有个老师傅,过去跟他一块儿学过徒的,也许能帮点儿忙。。。。。。〃
〃噢?要是能成,那儿倒是不错,也是咱古玩行里的!回头,我跟你韩伯伯也提提这事儿,行里的人儿他都熟,要是用得着的话,叫他去言语声儿!〃
〃那可就太好了,〃陈淑彦感激地望着韩太太,〃伯母,我要是能去了文物商店,可得好好儿地谢谢您!〃
〃咳,说这话就见外了,都是回回亲戚!〃
韩太太所说的〃回回亲戚〃,并非实指亲属关系,而是回回之间的通称,显示了这个民族同胞之间特有的情感。她拿起暖瓶,给客人的茶碗又续上水,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淑彦,你今年十几啦?我记得你比新月大。。。。。。〃
〃比她大两岁,十九了;我的生日早,到春节就整二十了。小时候上学晚,在班里挺大的个子。。。。。。〃
〃二十了?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了,这可比念书更当紧!搞上对象了没?〃
陈淑彦腾地羞红了脸:〃伯母,我连个工作的地方还没找着呢,哪儿有这心思?在中学的时候,学生没有一个谈恋爱的。。。。。。〃
韩太太笑了:〃瞧你臊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妈也该给你操操心了。咱回回里头,好人家儿还是有的!〃
陈淑彦就不再言语,低着头喝那碗茶。
被韩太太打发走了的姑妈,在东厢房里翻腾了一阵,抱着天星的一堆衣裳,泡在大盆里,坐到院子里石榴树底下,尽职尽责地揉搓。这会儿,正一边揉搓一边叨唠:〃瞧瞧这领子上的泥!是怎么穿的?〃
陈淑彦就放下茶碗,站起身,朝着院子里说:〃姑妈,您歇着,我帮您洗!〃
姑妈忙说:〃那哪儿成啊?你是客人!〃
陈淑彦下了上房的台阶,走过去说:〃这有什么?我们家的衣裳都是我洗!今天我反正也没事儿。。。。。。〃说着就去抢姑妈手里的搓板。
韩太太却并不阻拦,只是笑吟吟地说:〃是吗?你倒是比新月勤谨!长这么大,也没见她这么帮过她哥一回!〃
姑妈争不过陈淑彦,就放了手,在围裙上擦着胰子沫儿,过意不去地说:〃姑娘,今儿晌午别走啦,在这儿吃饭吧!〃
韩太太却说:〃家里又没准备,叫人家吃什么?我说呀,淑彦,说话就到礼拜天了,新月准回家,我叫她在家等你。〃
〃礼拜天我准来!〃陈淑彦高兴地说,使劲儿揉那领子。
〃姑妈,〃韩太太又立即下达任务,〃您给这小姐儿俩好好儿地做点儿可口的,啊?〃
〃哎,哎!〃姑妈满心欢喜地答应着,一想到新月要回家,她心里就像喝了蜂蜜似的甜,〃明儿一早,我上天桥的自由市场买活鸡去!上菜市口买活鱼去!〃
老姑妈立即处于临阵状态,兴致勃勃地准备为新月接风而大战一场;韩太太却在心里谋划着另一件大事,这件事,现在还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第五章 玉缘
梁亦清碎然惨死,奇珍斋如同天塌地陷!
正在后边陶醉于美好的梦境之中的娘儿二个。猛然听见异声,一起奔到前边的琢玉坊中,只见梁亦清直挺挺地僵卧在韩子奇的怀里,脸上、身上、地上都是鲜血!韩子奇仿佛和师傅一起失去了灵魂,双手紧紧地抱着师傅,眼睛定定地盯着师傅的脸,琢玉坊在这一刻,整个儿地凝固了,僵死了!
白氏和幼女五儿猛地扑在梁亦清身上,号啕大哭,痛不欲生;年仅十五岁的壁儿却异常镇静,父亲刚才那一声绝望的叫喊,她奔进琢玉坊这一瞬间看到的惨象,立即使她明白了什么样的命运落在了全家的头上!她跪了下去,跪在父亲的身边,望着那张苍老、疲倦而又死不瞑目的脸,她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