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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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来,系着他的情感,牵着他〃的心,他至今还没有想过要为女儿挑一个什么样的女婿,现在楚雁潮闯进了家门,这〃难道不是最佳的人选吗?还需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吗?父亲老了,决不会陪女儿一〃辈子,总有一天要丢下她,到那时,他该把这个病弱的女儿托付给谁呢?楚雁潮!这〃个青年让他信赖,让他放心,是惟一可以托付的人,女儿的幸福、女儿的生命、女儿〃的归宿,都交给他吧,郑重地请求他对这个弱女尽到她的父母难以尽到的责任!〃〃〃
一股激情冲击着韩子奇,仿佛到了把女儿交出去的时候,恋恋不舍,又心甘情〃愿,说吧,对他说,把一颗老父亲的心都掏给他。。。。。。〃〃〃
可是,心中有数的韩太太看出了老头子的那眼神儿,不让他插嘴,赶紧抢在了他〃的前面。〃〃〃
〃楚老师,难得您这么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们也是这么样儿地敬重您!〃韩〃太太先把面子给他,然后再说底下的话,她本以为不必说那么多,楚雁潮又不傻,一〃点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乐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没想到这个人的心那么实,〃越说还越来劲,口口声声〃爱〃啊〃爱〃的,让这个老太太听着都觉得脸红,看起来〃不把他辞利索是不成了,韩太太镇静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事儿明摆着成不〃了,您应该知道:您跟我们隔着教门呢!〃〃〃〃
韩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断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教门?〃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吗?〃〃〃〃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毫不含糊地说,〃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们信真主,你〃们汉人信'菩萨'。。。。。。〃〃〃〃
〃我不信'菩萨',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说,〃但是,我尊重你们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和仁爱,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虔诚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并且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对伊斯兰教的一知半解毕竟太肤浅了,仅仅是〃尊重〃〃就够了吗?尊重并不等于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韩太太反感了!〃〃〃
〃不成,〃韩太太面色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潮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国人不应该统〃统归入〃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国家古时称中国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潮称为〃卡斐尔〃!〃〃〃
也许楚雁潮并不关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狱,他只希望活着的时候和新月相爱,〃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两年来,他和新月从相识到相爱,彼此的心灵一览无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国籍,一样的肤色,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并且一样挚爱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森严的界限?为了新月,他这个无神论〃者真诚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难道还不行吗?〃〃〃
同样的困惑使韩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着,突然,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对韩太太说:〃如果。。。。。。如果楚老师能够皈依伊斯兰教呢?吐罗耶定巴巴说,只〃要。。。。。。〃〃〃〃
是的,当年云游传教的吐罗耶定巴巴确曾说过: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兰教有〃大海那样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诚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诚地宣誓:〃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为一个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
第十二章 月恋(四)〃
〃楚老师,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问。〃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记得这个问题是韩子奇早就问过、他也明确回〃答过的。〃
〃祖籍就是上海,还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韩子奇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他,〃南京的回族人数不少,您的祖上会不会〃是。。。。。。?〃〃
〃不,从来都是汉族,〃楚雁潮说,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谎啊!〃家里传下来一部《楚氏族谱》,我看过的。。。。。。〃〃
〃那么,您的旁系亲属有没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韩子奇仍然穷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够多少和回族沾亲带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统,性质就立即可以改变了。〃
〃没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韩子奇失望地叹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那可就没有法子了,〃韩太太沉下脸来,对楚雁潮说,〃咱们两家没这个缘〃分,您也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只能怪您自个儿不是个回回!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韩太太代表女儿〃向他宣布绝交了?这就是对他的判决吗?为什么这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这样致命的打击?一道人间天河横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离开新〃月,新月又怎么能离开他?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分开了还怎么能活下去!〃〃〃
〃韩伯伯,韩伯母。。。。。。〃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已经不是口中流出的语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丢下新月,离开了我,她。。。。。。她会死的!。。。。。。〃〃〃〃
〃主啊!〃韩太太惊惶地呼唤着主,楚雁潮所说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使她反感,〃〃楚老师,我们家摊上这么个病丫头就够'鼠霉'的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
〃韩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吗?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着她,〃您难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吗?手术治疗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长〃生命,她的心脏十分脆弱,再也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复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无情啊,随时都会从我们身边夺走新月!〃〃〃〃
韩子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扶着桌子,垂下了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儿!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着楚雁潮,〃可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连卢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她托付给。。。。。。不,没有人可以托付,谁也救不了我的女儿!。。。。。。〃〃〃〃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儿泪,动情地握着韩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韩伯〃伯。。。。。。〃〃〃〃
〃楚老师!〃韩子奇也不禁老泪纵横,〃您把我们看做长辈,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养您苦读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轻,很有作为,我不能让新月连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给她的父母,您走吧!我虽老迈,也会尽心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人寿几何?谁也不能预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为她费心了,孩子,好自为之〃吧。。。。。。〃〃〃〃
〃不,韩伯伯!〃楚雁潮泪眼望着他,〃如果天上真有神灵,我愿意祈求让我来〃代替新月承担一切痛苦和灾难!我请求您,不要赶我走,有我在,还可以为您分担一〃些忧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经属于新月,就别无他求,只希望她。。。。。。别丢〃下我,决不能让她丢下我!韩伯伯,您应该相信,爱的力量能让她活下去!〃〃〃〃
韩子奇完全被这种炽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动情地抚着楚雁潮的双肩:〃雁潮!〃〃〃〃
〃这叫干什么?〃韩太太不悦地扭过脸去,她不愿意看着这两个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说越近乎!哭,算什么能耐?眼泪这东西是骗人的玩艺儿,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尔〃之间的界限泯灭了吗?能让韩太太乱了方寸、做出什么让步吗?〃爱的力量〃?〃她听见这句话就各漾!她压着心里的火儿,对楚雁潮说:〃楚老师,您的这份儿好〃意,我们领了,我替孩子谢谢您!可是,一人一个'乃绥普'(命运),谁也救不了〃谁,新月摊上了这样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们不能破了回回的规矩,这〃婚事,万万不能答应您!〃〃〃〃
〃婚事?〃楚雁潮含着热泪,回头望着韩太太,〃您以为我和她之间还会有什〃么。。。。。。婚事吗?我是求您答应我把她娶走,去。。。。。。生儿育女吗?命运对她并没有这么〃宽容,人间的许多美好的事物已经很难再属于她了!她是一个病人,面前时时都潜伏〃着危险,现在,她需要爱,需要力量,需要希望,为了她,我一切都愿意献出来,只〃要她不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韩伯母,不要夺走她心中的这点儿希〃望,我求您!〃〃〃〃
韩子奇心乱如麻,他眼巴巴地望着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们手里了,给她〃一条活路,别打破这点儿希望。。。。。。〃〃〃〃
上房里的这一番难分难解、摧肝动腑的密谈,并没让姑妈参加,她却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谈的内容,也猜得出结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对这个家庭太了〃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泪。她心疼新月,这孩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事事不〃顺呢?她担心待会儿新月回来,赶上了上房里的这出戏,该怎么好?她更担心今儿个〃韩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来了,新月又该怎么好?这孩子心里受得了吗?她的〃心思,姑妈猜个差不离,姑妈不傻,姑妈是经过事儿的人!可是那个楚。。。。。。唉,是个〃〃卡斐尔〃,明摆着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