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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知堂书话-上-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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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文句,以警世人:

要大胆,要大胆,但是不可太大胆!
(“狐先生”见哈忒阑著《英国童话集》第二十五页,引一八二一年 
Malone
编《莎士比亚集》卷七中所述当时故事。)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1925年 
12月作,1927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陶庵梦忆序

平伯将重刊《陶庵梦忆》,叫我写一篇序,因为我从前是越人。

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祖父因事系杭州府狱,我跟着宋姨太太
住在花牌楼,每隔两三天去看他一回,就在那里初次见到《梦忆》,是《砚
云甲编》本,其中还有《长物志》及《槎上老舌》,也是我那时所喜欢的书。

张宗子的著作似乎很多,但《梦忆》以外,我只见过《於越三不朽图赞》,
《琅嬛文集》,《西湖梦寻》三种,他所选的《一卷冰雪文》,曾在大路的
旧书店中见过,因索价太昂未曾买得。我觉得《梦忆》最好,虽然文集里也
有些好文章,如《梦忆》的纪泰山,几乎就是《岱志》的节本,其写人物的
几篇,也与《五异人传》有许多相像。《三不朽》是他的遗民气的具体的表
现,有些画像如姚长子等未免有点可疑,但别的大人物恐怕多有所本,我看
王谑庵像觉得这是不可捏造的,因为它很有点儿个性。

《梦忆》大抵都是很有趣味的。对于“现在”,大家总有点不满足,而
且此身在情景之中,总是有点迷惘似的,没有玩味的馀暇。所以人多有逃现
世之倾向,觉得只有梦想或是回忆是最甜美的世界。讲乌托邦的是在做着满
愿的昼梦,老年人记起少时的生活也觉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
今日有趣:这并不一定由于什么保守,实在是因为这些过去才经得起我们慢
慢地抚摩赏玩,就是要加减一两笔也不要紧。遗民的感叹也即属于此类,不
过它还要深切些,与白发宫人说天宝遗事还有点不同,或者好比是寡妇的追
怀罢。

《梦忆》是这一流文字之佳者,而所追怀者又是明朝的事,更令我觉得
有意思。我并不是因为民族革命思想的影响,特别对于明朝有什么情分,老
实说,只是不相信清朝人——有那一条辫发拖在背后会有什么风雅,正如缠
足的女人我不相信会是美人。

《梦忆》所记的多是江南风物,绍兴事也居其一部分,而这又是与我所
知道的是多么不同的一个绍兴。会稽虽然说是禹域,到底还是一个偏隅小郡,
终不免是小家子相的。讲到名胜地方原也不少,如大禹的陵,平水,蔡中郎
的柯亭,王右军的戒珠寺,兰亭等,此外就是平常的一山一河,也都还可随
便游玩,得少佳趣,倘若你有适当的游法。但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
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说到这一层,我记
起《梦忆》的一二则,对于绍兴实在不胜今昔之感。

明朝人即使别无足取,他们的狂至少总是值得佩服的,这一种狂到现今
就一点儿都不存留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绍兴的风水变了的缘故罢,本
地所出的人才几乎限于师爷与钱店官这两种,专以苛细精干见长,那种豪放
的气象已全然消灭,那种走遍天下找寻《水浒传》脚色的气魄已没有人能够
了解,更不必说去实行了。他们的确已不是明朝的败家子,却变成了乡下的
土财主,这不知到底是祸是福!“城郭如故人民非”,我看了《梦忆》之后
不禁想起仙人丁令威的这句诗来。

张宗子的文章是颇有趣味的,这也是使我喜欢《梦忆》的一个缘由。我
常这样想,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
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
样的进展。在理学与古文没有全盛的时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当的长发,
不过在学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


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
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

张宗子是大家子弟,《明遗民传》称其“衣冠揖让,绰有旧人风轨”,
不是要讨人家欢喜的山人,他的洒脱的文章大抵出于性情的流露,读去不会
令人生厌。《梦忆》可以说是他文集的选本,除了那些故意用的怪文句,我
觉得有几篇真写得不坏,倘若我自己能够写得出一两篇,那就十分满足了,
但这是欲羡不来,学不来的。

平伯将重刊《陶庵梦忆》,这是我所很赞成的:这回却并不是因为我从
前是越人的缘故,只因《梦忆》是我所喜欢的一部书罢了。

民国十五年十一月五日,于京兆宛平。

□1926年 
12月刊《语丝》110期,署名岂明
□收入《泽泻集》

王见大本梦忆

《陶庵梦忆》“砚云甲编”本一卷,王文诰本八卷,皆乾隆中刻,王本
重刊入“粤雅堂丛书”中,时则咸丰己卯矣。近从杭州得王氏巾箱本,有王
文诰道光壬午序,云甲寅雕板已失,爰重授之梓,惟原刻纯生氏案语已悉不
存。昔读《复堂日记》,云《梦忆》以王见大本为最佳,初得甲寅本以为是
矣,今始知乃是指此本,盖壬午序自署王文诰见大,甲寅本则只题叶有一印,
白文曰见大二字而已。

余所得者为海宁邹存淦氏旧藏本,有印章六枚,第七八卷系邹君手抄,
后在题跋,邹君又著有《修川小志》一卷,手稿未刊,余亦从杭州得之,中
有浮签署男寿祺谨补,乃知其为邹适庐之先德。丁丑兵火延及两浙,故家图
书多散失,偶从估人购得一二,间一披览,但有怅惘,惟邹君手泽于无意中
乃获得数品,亦是有缘可喜慰也。

□1943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牛山诗

志明和尚作打油诗一卷,题曰《牛山四十屁》,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但
是书却总未有见到,只在《履园丛话》卷二十一中看见所录的一首。近来翻
检石成金的《传家宝》,在第四集中发见了一卷《放屁诗》,原来就是志明
的原本,不过经了删订,只剩了四分之三,那《履园丛话》里的一首也被删
去,找不着了。我细看这一卷诗,也并不怎么古怪,只是所谓寒山诗之流,
说些乐天的话罢了。里边也有几首做得还有意思,但据我看来总都不及《履
园丛话》的一首,——其词曰:

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我因此想到,石成金的选择实在不大可靠,恐怕他选了一番倒反把较好
的十首都删削去了。(十六年三月)

□1927年作,1928年 
2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虎集》

读游仙窟

《游仙窟》从唐代流落在日本,过了一千多年才又回到中国来,据我所
见的翻印本已经有两种了:其一是川岛标点本,由北新书局出版单行;其二
是陈氏慎初堂校印本,为《古佚小说丛刊》初集的第一种。

《游仙窟》在日本有抄本刻本两种。抄本中以醒醐寺本为最古,系康永
三年(1344)所写,大正十五年(1926)曾由古典保存会影印行于世,此外
又有真福寺本,写于文和二年(1353),比康永本要迟十年了。刻本最古者
为庆安五年(1652)一卷六十五页本,有注,至元禄三年(1690)翻刻,加
入和文详释,析为五卷,名为《游仙窟抄》,今所常见者大抵皆此本或其翻
本也。以上各本除真福寺本无印本流传外,我都见过,川岛所印即以元禄本
为根据,(所用封面图案即是卷中插画之一),经我替他用醍醐寺本校过,
不过其中错误还不能免。慎初堂本在卷未注云“戊辰四月海宁陈氏依日本刻
本校印”,但未说明所依的是庆安本呢还是元禄本。据我看来,陈君所用的
大约是元禄本,因为有几处在庆安本都不误,只有元禄本刻错或脱落了,慎
初堂本也同样地错误,可以为证。

一页下一行触事早微卑
二页上六行。。 □久更深夜
十页上九行谁肯□相磨重
十一下十三行到底郎须休即


慎初堂本还有许多字因为元禄本刻得不甚清楚,校者以意改写,反而致误,

可以说是一大缺点,例如:
七页下六行儿适换作递
同太能□生
同七行未敢试望承
十四下十行馀事不思望承
十五下三行一臂枕头支(抄本)
同四行鼻里痠痹 


日记刻本承字多写如“樣”字的右边那样子,现在校者在七页改为试字,在
十四页又改作思字,有些地方(如四页下五行)又照样模刻而不改,不知有
何标准。九页下二行,男女酬应词中“一生有杏”及“谁能忍■”,原系双
关字句,校者却直改作有幸及忍耐,未免索然兴尽。至于十三页下十六行,
“数个袍袴异种妖婬”,本是四言二句,慎初堂本改作:

数个袍袴异□种妖婬□
令人有意外之感。八页下七行,叙饮食处有“肉则龙肝凤髓”一句,肉字照
例写别字作尅瘫居械阆裢曜值哪Q鞒跆弥笔樵唬骸巴暝蛄畏锼琛保
亦未免疏忽。此外校对错误亦复不少,举其一二,如

二页下三行水栖出于山头木
八页上四行谓性贪多为
十五下三行一喫一意快啮
十六下十三行联以当奴心儿
十七上十六行皆自送张郎白


此外有些刻本的错字可以据抄本改正的,均已在川岛本照改,读者只须参照
一下,即可明白。唯川岛本亦尚有不妥处,如:


三页下九行相著未相识

——抄本作看,川岛本亦误作著。

四页上六行孰成大礼

——抄本作就,川岛本改作既,无所依据,虽然

在文义上可以讲得通,亦应云疑当作既才好。

五页下九行金钗铜鐶

——抄本作钿,川岛本从之,但原注云女久反,可

知系钮字之误,应照改。

同十六行打杀无文

——抄本作打杀无文书,末字疑或系■字之误,但亦未能断定。

六页下三行奉命不敢则从娘子不是赋古诗云
川岛本在“不敢”下着点,疑不甚妥。察抄刻本标记句读,似应读为“敢不
从命,则从娘子,不是赋,(或有缺字)古诗云,”意思是说,“敢不从命。
就请从娘子起头,这并不是做诗,只如古诗(?)云,断章取意,惟须得
情。。。”这虽然有点武断,但也并不是全无根据,正如陈君在《古佚小说
丛刊》总目上所说,“此书以传抄日久之故,误字颇多”,有些还是和文的
字法句法也混了进去,上边的“奉命不敢”,即其一。又四页下一行,“见
宛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这宛字也是日本字,意思是委付,交给,不是张
文成原文,不过无从替他去改正罢了。

《游仙窟》的文章有稍涉猥亵的地方,其实这也只是描写幽会的小说词
曲所共通的,不算什么稀奇,倒是那些“素谜荤猜”的咏物诗等很有点儿特
别。我们记起白行简的《交欢大乐赋》,觉得这类不大规矩的分子在当时文
学上似乎颇有不小的势力。在中国,普通刊行的文章大都经过色厉内荏的士
流之检定,所以这些痕迹在水平线上的作物上很少存留,但我们如把《大乐
赋》放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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