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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知堂书话-上-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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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当时之民何以能解,岂一时文体所尚如是乎,抑果出于下吏之手乎?
授小儿强读之,徒形其苦,未见其益。

山人又痛恶八股文字,《笔谈》卷上云:

唐宋金石文字间用左行,字大小斜正疏密不拘,署衔名长短参差有
致,虽寥寥数语,出自巷曲细民,文理亦行古雅。今之碑板文既陋劣,
语言名称尤甚不伦,良由独习进取之文,不暇寻古人门径。独惜土木之
工壮丽称于一时,而文不足传后,千载下得不笑今世无人耶。

又云:

诗以言情,感于所遇,吐露襟怀,景物取诸当前,何假思索。若本
无诗情而勉强为诗,东抹西涂,将无作有,即得警句亦不自胸中流出,
况字句多疵,言语不伦耶。至以八股之法论诗,谓此联写题某处,此句
写题某处。岂知古人诗成而后标出作诗之由,非拟定此题然后执笔为诗。
梦梦如是,无怪人以作诗为难;亦犹人皆可为圣贤,自道学书连篇累牍,
言心言性,使人视为苦事,不敢有志圣贤也。


又云:
文之最难者无如八股,故虽以之名家,其一生不过数艺可称合作,
然置之场屋不必能取科名,取科名者亦不必皆佳,而皆归于无用,昌黎
所谓虽工于世何补者,尚足以记载事物称颂功德也。今捐班有诗字画皆
能而独不通八股者,以其能取科名,不敢轻视,倘或知其底里,恐不愿
以彼易此也。

《放言》卷上云:
执笔行文所以达意,不但不能达意,而并无意可达,徒将古人陈言
颠倒分合,虚笼旁衬,欲吐还吞,将近忽远,作种种丑态,争炫伎俩,
而犹以为代圣贤立言,圣贤之言尚不明了而待此乎。又况登第之后日写
官板楷书,得入翰林,亦第以诗赋了事,今世所谓读书人者止此。不解
韬钤,不明治术,而又拘于宦场习套,庸庸自甘,安得贤豪接踵,将此
辈束之高阁也。

又云:
农谈丰歉,工谈巧拙,商谈赢绌,宜也。士之为士,只宜谈八股乎?
求进取不得不习八股,既已仕矣,犹不可废之乎?秦燔百家言以愚黔首,
今尚八股以愚黔首,愚则诚愚矣,其如人才不竞,不能以八股灭贼何?

其对于武人亦大不敬,《放言》卷上云:
服物采章以表贵贱,然异代则改,异域顿殊,一时一地之荣,何足
为重。今饰功冒赏,冠多翘翘,蓝翎倍价而不可得,貂可续以狗尾,此
则将何为续?当此之时,犹复奔竞营求,抑知无贼之地固可拗项自雄,
一旦遇贼,惧为所识,又将拔之唯恐不及乎?

卷下又云:
军兴以来,州县官募勇,先挑围队自卫。此辈近官左右,习于趋跄
应对,自矢报效,有似敢死。一旦遇贼,借事先逃,给口便言,官犹信
其无贰,此与孙皓左右跳刀大呼决为陛下死战,得赐便走者何异。然皓
犹出金宝为赐,不似今日但赏功牌遂欲人致死也。

语涉时事,遂不免稍激昂,却亦有排调之趣。但我更喜欢他别的几条,意思

通达而明净,如《笔谈》卷上论薄葬云:
周主郭威遗命纸衣瓦棺以葬,至今要与厚葬者同归于尽。回人好洁,
葬法有衾无衣,有椁无棺,血肉时化入土。余生无益于人,死亦不欲有
害于人,安得负土而出之石,掘土数尺,凿空足容吾身,即石面大书刻
曰栖清山人王侃之藏,死时摇圆家拢扇肫渲校林侄孤笕绻剩
取古人藏其体魄勿使人畏恶之意,虽于礼俗未合,亦非无所师法也。

又《衡言》卷三云:
习俗移人,聪明才智之士苟无定见,鲜不随风而靡。长乐老历事四
姓,亦以其时不尚气节,故反以为荣耳。使其生于南宋,道学中未必无
此人也。

此外还有好些好意思,不过引用已多,大有文抄公的嫌疑,所以只好割爱了。
就上面所抄的看去,可以知道他思想的大略,这虽然不能说怎么新奇,

却难得那样清楚,而且还在七八十年前,有地方实在还比现在的人更是明白。

现在有谁像他那样的反对读经做八股呢?《巴山七种》随处多有,薄值可得,

大家破工夫一读,其亦不无小补欤。(廿三年六月)


□1934年 
6月 
16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五杂组

谢在杭的著作除《史■》外,我所见的都是日本翻刻本,如《五杂组》
刻于宽文辛丑(一六六一),《文海披沙》在宽延庚午(一七五○),《麈
馀》在宽政戊午(一七九八),《小草斋诗话》则在天保辛卯(一八三一),
距宽文时已有百七十年了。小草斋论诗大抵是反钟谭而崇徐李,我也看不出
他的好处来。《麈馀》全是志异体,所记的无非什么逆妇变猪之类而已,我
买来一读完全为的是谢在杭名字的缘故。《文海披沙》见于《四库存目》,
焦竑序中云:“取《文海披沙》刻之南中,而属余为序”,可知当时曾有刊
本,而世少流传,《郑堂读书记》卷五十七所举亦根据写本,清季《申报》
馆重印则即用日本刻为底本,其《续书目》中缕馨仙史提要云:“唯闻先生
脱稿后并未问世,继乃流入东瀛,得寿梨枣,近始重返中华,然则鸡林贾人
之购《长庆集》不得专美于前矣。”恐或有误。关于此书,《四库提要》及
《读书记》大加轻诋,焦竑陈五昌二序又备极称扬,其实都要打个折扣。在
许多笔记中这原是可读的一部,不过也并没有多少独自的特色,比起《五杂
组》来就难免要落后尘了。

《五杂组》十六卷,前有李本宁序,却没有年月。原书卷九云:“物作
人言,余于《文海披沙》中详载之。”今案《文海披沙》有万历辛亥(一六
一一)序,则成书当在此后。卷五云,“大同中翰马呈德其内人孕八岁而生
子,以癸卯孕,庚戌免身,子亦不甚大,但发长尺许,今才三岁,即能诵诗
书如流。”计其记此文时当在万历壬子,但卷三又云,“万历辛丑四月望日
与崔徵仲孝廉登张秋之戊己山”,则又系隔岁事。大抵在此几年中陆续所记,
而在万历末年所编成者欤。全书分五部,凡天部二卷,地部二卷,人部物部
事部各四卷。其中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乃是物部,物类繁多,易引人注意,随
处随事可见格物工夫,博识新知固可贵重,即只平常纪叙,而观察清楚,文
章简洁,亦复可诵。写自然事物的小文向来不多,其佳者更难得。英国怀德
(GilbertWhite)之《自然史》可谓至矣,举世无匹。在中国昔日尝有段柯
古的《酉阳杂俎》,其次则此《五杂组》。此二者与怀德书不能比较,但在
无鸟之乡此亦蝙蝠耳。在杭与柯古均好谈异,传说和事实往往混淆,然而亦
时好奇喜探索,便能有新意,又善于文字,皆其所长也。《五杂组》卷九记
海滨异物云:

龙虾大者重二十馀斤,须三尺馀,可为杖。蚶大者如斗,可为香炉。
蚌大者如箕。此皆海滨人习见,不足为异也。
又记南方虫蠹云:

岭南屋柱多为虫蠹,入夜则啮声刮刮,通夕搅人眠,书籍蟫蛀尤甚。

故其地无百年之室,无五十年之书,而蛇虫虺蜴纵横与人杂处,著依稀

蛮獠之习矣。
又记小虫二则云:
山东草间有小虫,大仅如沙砾,噆人痒痛,觅之即不可得,俗名拿
不住。吾闽中亦有之,俗名没子,盖乌有之意也,视山东名为佳矣。
“浙中郡斋尝有小虫,似蛴螬而小如针尾,好缘纸窗间,能以足敲

纸作声,静听之如滴水然,迹之辄跃,此亦焦螟之类欤。案《元氏长庆
集》虫豸诗之五为《蟆子》,序云,“蟆,蚊类也,其身黑而小,不碍纱縠,
夜伏而昼飞,”盖即没子欤。今北平有白蛉亦相类,但白而不黑耳。又《续


博物志》云,“有小虫至微而响甚,寻之不可见,号窃虫。”日本亦有之,
云似蚜虫,身短小,灰黄色,头部较大而颚尤强大,住于人家,以颚摩门窗,
发声沙沙如点茶,故名点茶虫,又称洗赤豆虫,英国则称之为送终虫
(Deathwatch),民间迷信如闻此虫声,主有人死亡云。读在杭小文乃极潇
洒可喜,唯比之焦螟亦未免嗜奇之过,至论命名之有风致则殆无过于日本矣。
卷九记燕市食物云:

余弱冠至燕,市上百无所有,鸡鹅羊豕之外,得一鱼以为稀品矣。
越二十年,鱼蟹反贱于江南,蛤蜊银鱼,蛏蚶黄甲,累累满市。此亦风
气自南而北之证也。

卷十一记青州食物云:

青州虽为齐属,然其气候大类江南,山饶珍果,海富奇错。林薄之
间,桃李楂梨,柿杏苹枣,红白相望,四时不绝。市上鱼蟹腥风逆鼻,
而土人不知贵重也,有小蟹如彭越状,人家皆以喂猫鸭,大至蛑蝤黄甲,
亦但腌藏臭腐而已。使南方人居之,使山无遗利,水无遗族,其富庶又
不知何如也。

又卷九论南人口食云:

南人口食可谓不择之甚,岭南蚁卵蚺蛇皆为珍膳,水鸡虾蟆其实一
类,闽有龙虱者飞水田中,与灶虫分毫无别,又有土笋者全类蚯蚓。扩
而充之,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燕齐之人食蝎及蝗。余行部至安丘,一
门人家取草虫有子者炸黄色入馔,余诧之,归语从吏,云此中珍品也,
名蚰子,缙绅中尤雅嗜之。然余终不敢食也。则蛮方有食毛虫蜜唧者又
何足怪。

清王侃在《江州笔谈》卷下亦有关于这事的一节话:

北人笑南人口馋,无论何虫随意命名即取啖之,以余所见,大约闽
人尤甚。然天下有肉无毒者无不可食,虫豸之类蠕然而肥,得脱于人口
者,必其种类太少,不足以供大嚼。不然,如九香虫(案即上文所云龙
虱)者,水涸丛聚江石下,泄气令人掩鼻,入釜中以微火烘之,泄气既
尽,遂觉香美,使人垂涎,舟人以一钱易数十枚呷酒,小儿亦喜食之,
其他蜣螂蚱蜢之属亦皆香美。然则欲不为人所食,必小如蚊虻蚍蜉而后
可。

二文皆平正可喜,谢云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王云天下有肉无毒者无不可食,
语益精要,由此言之,口食异同亦殊不足论矣。我们所想知道的是何种虫豸
何法制作是何味道,而此可食及诸不可食的虫豸其形状生活为何,亦所欲知,
是即我们平人的一点知识欲,然而欲求得之盖大不易,求诸科学则太深,求
之文学又常太浮也。此类文艺趣味的自然史或自然史趣味的文集本来就该有
些了,现在既不可得,乃于三百年前求之,古人虽贤,岂能完全胜此重任哉。
我们读《五杂组》,纵百稗而一米,固犹当欢喜赞叹,而况所得亦已不少乎。

(廿三年六月)

□1934年 
6月 
30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文饭小品

民国初年我在绍兴城内做中学教师,忽发乡曲之见,想搜集一点越人著
作,这且以山阴会稽为限。然而此事亦大难,书既难得,力亦有所未逮,结
果是搜到的寥寥无几,更不必说什么名著善本了。有一天,在大路口的一家
熟识的书摊里,用了两三角钱买到一本残书,这却很令我喜欢。书名《谑庵
文饭小品》,山阴王思任著,这只是卷三一册,共九十四叶,有游记二十二
篇。王思任是明末的名人,有气节有文章,而他的文章又据说是游记最好,
所以这一册虽是残佚,却也可以算是精华。其中有《游西山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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