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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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抄录《怕考判》一篇,原文有序,云:
督学将至,姑熟棚厂具矣,有三秀才蕴药谋爇之,逻获验确,学使
者发县,该谑庵判理具申:
“一炬未成,三生有幸。欲有谋而几就,不待教而可诛。万一延烧,
罪将何赎;须臾乞缓,心实堪哀。闻考即已命终,火攻乃出下策。各还
初服,恰遂惊魂。”
二文一庄一谐,未知读者何去何从,不佞将于此观风焉。唯为初学设想,或
者不如先取致马阁老书,因其较少流弊,少误会,犹初学读文章之宁先《古
文析义》而后《六朝文絮》也,但对于《怕考判》却亦非能了解不可,假如
要想知道明末的这几路的新文学与其中之一人王谑庵的人及其文章。至于自
信为正统的载道派中人乃可不必偏劳矣,此不特无须抑住怒气去看《怕考判》
了,即致马士英书亦可以已,盖王谑庵与此载道家者流总是无缘也。
□1934年
8月刊《人间世》9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煮药漫抄
永井荷风随笔集《冬天的蝇》中有一篇文章题曰《十九岁的秋天》,记
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他十九岁时住上海的事,末题甲戌十月记,则已是
五十七岁了。起首处云:
就近年新闻纸上所报道的看去,东亚的风云益急,日华同文的邦家
也似乎无暇再订善邻之谊了。想起在十九岁的秋天我曾跟了父母去游上
海的事情,真是恍有隔世之感。
在小时候,我记得父亲的书斋和客房的壁龛中挂着何如璋叶松石王
漆园这些清朝人所写的字幅。盖父亲喜欢唐宋的诗文,很早就与华人订
文墨之交也。
何如璋是清国的公使,从明治十年(一八七七)顷起,很久的驻扎
在东京。
叶松石也是在那时候被招聘为外国语学校教授的最早的一个人,曾
经一度归国,后再来游,病死于大阪。遗稿《煮药漫抄》的头上载有诗
人小野湖山所作的略传。
每年到了院子里的梅花将要散落的时候,客房的壁龛里一定挂起何
如璋挥毫的东坡的绝句,所以到了老耄的今日,我也还能暗诵左记的二
十八字:
梨花浅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树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何如璋这人大约很见重于明治的儒者文人之间,在那时候,刊行的
日本人的诗文集里,几乎没有不载何氏的题字或序以及评语的。
《煮药漫抄》我很有运气得到了两本,虽然板本原是一个,不过一是白
纸一是黄纸印的罢了。此书刻于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去今不远,或者
传布不多,故颇少见。书凡两卷,著者叶炜号松石,嘉兴人。同治甲戌(一
八七四)受日本文部省之聘,至东京外国语学校为汉文教师,时为明治七年,
还在中国派遣公使之前。光绪六年庚辰(一八八○)夏重游日本,滞大阪十
阅月,辛已暮春再客西京,忽患咯血,病中录诗话,名之曰《煮药漫抄》者,
纪实也。小野湖山序之云:
余向闻其婴病,心窃悯之。顷者福原公亮寄示《煮药闲抄》一册云:
是松石病中所录,以病不愈去,临去以属余者,海涛万里,其生死未可
知,子其序之。余见书名怆然,读小引益悲,因思公亮之言则复不胜潸
然也。
据此可知荷风所云病死于大阪的话不确,卷末松石识语时在乙酉(一八八
五),前有朱百遂庚寅(一八九○)序,松石正在江宁,“隐于下僚”也。
松石以诗人东游,比黄公度还早三年,乃《漫抄》中了不说及日本风物,只
有一二人名而已。湖山翁叙其再来时事云,“流寓平安浪华间,身外所赍,
破砚残毫耳。”今阅诗话,不免惜其稍辜负此笔砚,未能如黄君之多拾取一
点诗料回来也。
何如璋是中国派赴日本的第一任使臣,黄公度就是跟了他做随员去的。
《日本杂事诗》后有石川英的跋,其一节云:
今上明治天皇十年(光绪三年),大清议报聘,凡汉学家皆企踵相
望,而翰林院侍讲何公实膺大使任。入境以来,执经者问字者乞诗者,
户外屦满,肩趾相接,果人人得其意而去。荷风所云见重于儒者文人之
间大约也是事实。但是前后不过七八年,情形便大不相同了。光绪十年甲申
(一八八四)中法之役,何如璋在福建与其事,冈千仞在《沪上日记》(《观
光纪游》卷四)中纪之曰:
八月二十八日曾根俊虎来,日明日乘天城舰观福州战迹,因托木村
信卿所嘱书柬寄何子峨。信卿坐为子峨制日本地图下狱,冤白日子峨已
西归,故嘱余致意子峨。何意此战子峨管造船局,当战发狼狈奔窜,为
物论之所外。人间祸福,何常之有,为之慨然。
又曰:
九月十八日闻曾根氏归自福州,往见问战事。曰,法将孤拔将六舰
进战,次将利士卑将五舰在后策应,事出匆卒,万炮雷发。中兵不遑一
发炮,死伤千百,二将奏全捷,徐徐率诸舰出海口。战后二旬,海面死
尸无一检收者,洋人见之曰,殆无国政也。问何子峨,曰,造船局兵火
荡然,见子峨于一舍,颜无人色。其弃局而遁,有官金三十万,为溃兵
所攫去,其漫无纪律概类是。
文人本来只能做诗文,一出手去弄政事军务,鲜不一败涂地者。岳飞有言,
天下太平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我觉得现在的病却是在于武人谈文,
文人讲武。武人高唱读经固无异于用《孝经》退贼,文人喜纸上谈兵,而脑
袋瓜儿里只有南渡一策,岂不更为何子峨所笑乎。(七月)
□1934年
9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百廿虫吟
《百廿虫吟》一卷,道光甲申(一八二四)年刊,平湖钱步曾著,末附
诸人和作一卷,凡九十七首。本来咏物之作没有多大意思,其枯窘一点的题
目,往往应用诗钟的做法,只见其工巧而已,此外一无可取。但是对于这一
册我却别有一种爱好:难得这百二十章诗都是咏虫的,虽然把刺猬与虾蟆之
流也都归入虫豸类里未免稍杂乱,总之是很不容易的了。其次是他不单是吟
咏罢了,还有好些说明,简单地叙述昆虫的形状,而有些虫又是平常不见著
录的,儿时在乡间戏弄大抵都见识过,然而《尔雅》不载,《本草》不收,
有的简直几千年来还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姓名。著者自序云:
“盈天地间皆物也,而其至纷赜至纤细者莫如昆虫。有有其名而罕觏其
物者,有有其物而未得其名者,有古之名不合于今者,有今之名不符于古者,
有同物而异名者,有同名而异物者,分门别类,考究为难。暇日无事,偶拈
小题,得诗百馀首,补《尔雅笺疏》之未备,志《齐民要术》所难周,蠕动
蜎飞,搜罗殆略尽矣。明识雕虫末技,无当体裁,或亦格物致知之一助云尔。”
他的意见我觉得很不错,格物致知也说得恰好,不比普通道学家的浮词浪语。
所可惜者只是记的太少,若是每种都有注,可以钞成一卷《释虫小记》,那
就大有益于格物之学了。
我这所谓格物可以有好几种意思,其一是生物的生态之记录,于学术不
无小补,其次是从这些记录里看出生物生活的原本,可以做人生问题的参考。
平常大家骂人总说禽兽,其实禽兽的行为无是非善恶之可言,乃是生物本然
的生活,人因为有了理智,根本固然不能违反生物的原则,却想多少加以节
制,这便成了所谓文明。但是一方面也可以更加放纵,利用理智来无理的掩
饰,此乃是禽兽所不为的勾当,例如烧死异端说是救他的灵魂,占去满洲说
是行王道之类是也。我们观察生物的生活,拿来与人生比勘,有几分与生物
相同,是必要而健全的,有几分能够超出一点,有几分却是堕落到禽兽以下
去了:这样的时常想想,实在是比讲道学还要切实的修身工夫,是有新的道
德的意义的事。
生物的范围很广,无一不可资观察,但是我仿佛偏重虫豸者,这大抵由
于个人的爱好,别无什么大的理由。鳞介沉在水底里,鸟在空中高飞,平常
难得遇见,四脚的兽同我们一样的地上走着,我却有点嫌他们笨重,虽然也
有鼬类长的像是一条棒,也有象和麒麟的鼻子、脖子那么出奇的长,然而压
根儿就是那一副结构,到底也变化不到什么地方去。至于虫豸便十分复杂了,
那些样子既然希奇古怪,还有摇身一变以至再变的事情,更有《西游记》的
风味,很足以钓住我们非科学家的兴趣。再说儿时的经验里,因为虫豸的常
见与好玩,相识最多也最长久,到后来仍旧有些情分。至于法勃耳
(J。H。Fabre)的十卷《昆虫记》所给我们的影响,那或者也是一个颇大的原
因,可是如今只好附加在这末后了。
野马似乎跑得太远一点了。《百廿虫吟》是专咏昆虫的,想叫他负上边
所说的那种责任当然不大可能,但是注意到这些虫而且又有这许多,又略有
所说明,这是很难得的。讲到诗,咏物照例是七律,照例以故典巧搭为事,
如《蝇虎》颈联云:“百年傲骨教谁吊,终古谗人向此投”,是最好的一例,
虽然有读者朱批云“激昂感慨”,却总不能令人感到蝇虎之为物,只是蝇与
虎的二字的搬弄而已。其小注多可喜,有些昆虫还都未见记载,所以更觉得
有意思。如第二十九《算命先生》云:
算命先生亦蜘蛛之属,体圆如豆,足细而长,不能吐丝,好居丛草
中及古墙脚下。儿童捕得之,戏摘其足置地上,伸缩逾时方已,谓之算
命。俗因名为算命先生,遍查类书无有载是物者。
又第四十二《灰蚱蜢》云:
灰蚱蜢有两种。一种名舂箕,身有斑点,两股如玳瑁,红痕殷然,
飞可数步。一种名石蟹,纯褐色,短小精悍,翼端有刺,善跳跃而不能
飞,其生最早,踏青时已有之。
《本草纲目》虽有灰蚱蜢一项,但语焉不详,不及此远甚。所云名舂箕的一
种,疑是尖头的,越中有尖头蚱蜢,绿色亦有灰色者,小儿执其后足下部,
以一手撷其尖头,则颠顿作磬折状,歌云,“我给你梳头,你给我舂米”,
俗称之曰舂(读若磉)米郎。第四十六云《棺材头蟋蟀》,无小注而只有诗,
词云:
月额红铃几度猜,头衔猜不到棺材。
未蒙相国图经载,直讶将军舆榇来。
秋草依栖燐影乱,荒坟酬答鬼吟哀。
诸君力斗终何益,顾此形模百念灰。
此虫越中多有之,称棺材头蛐蛐,形如普通蟋蟀,头作梅花式,稍前倾,状
丑名恶,见者憎且忌,随即打杀,亦不知其能斗否或鸣声如何也。小儿秋间
多捕促织玩养,无不知棺材头蛐蛐者,而未见著录。方旭著《虫荟》,其昆
虫一卷虽有二百十九种,范寅著《越谚》卷中虽录有牛蜻停ㄋ缀襞_筮剩
即油胡卢),亦均未收此虫。又第四十九《赃蜋》注云南:
蟑蜋见吴府志,而蟑字无考。近阅《谭子雕虫》一书,载行夜俗呼
赃蜋,市语谓臭秽之物为赃东西,故恶而名之。形类蚕蛾而瘦,腹背俱
赤,光滑似油染,两翅能飞,亦不甚远,喜灯火光,辄夜行。其体甚臭,
其屎尤臭。本生草中,八九月入人家,壁间灶下,聚至千百,凡器物着
之俱不堪向迩。能入蜂匣中食蜂蜜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