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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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母性,加上学理的知识与艺术的修养,便能比男子更为胜任。我固然尊重
人家的创作,但如见到一本为儿童的美的画本或故事书,我觉得不但尊重而
且喜欢,至少也把他看得同创作一样的可贵。
□1923年
6月
2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关于儿童的书
我的一个男孩,从第一号起阅看《儿童世界》和《小朋友》,不曾间断。
我曾问他喜欢那一样,他说更喜欢《小朋友》,因为去年内《儿童世界》的
倾向稍近于文学的,《小朋友》却稍近于儿童的。
到了今年这些书似乎都衰弱了,不过我以为小孩看了即使得不到好处,
总还不至于有害。但是近来见到《小朋友》第七十期“提倡国货号”,便忍
不住要说一句话,——我觉得这不是儿童的书了。无论这种议论怎样时髦,
怎样得庸众的欢迎,我以儿童的父兄的资格,总反对把一时的政治意见注入
到幼稚的头脑里去。
我们对于教育的希望是把儿童养成一个正当的“人”,而现在的教育却
想把他做成一个忠顺的国民,这是极大的谬误。罗素在《教育自由主义》一
文上,说得很是透彻;威尔士之改编世界历史,也是这个意思,想矫正自己
中心的历史观念。日本文学家秋田雨雀曾说,日本学校的历史地理尤其是修
身的教训都是颠倒的,所以他的一个女儿只在家里受教育,因为没有可进的
正当的学校。画家木村君也说他幼年在学校所受的偏谬的思想,到二十岁后
费了许多苦功才得把他洗净。其实,中国也何尝不如此,只是少有人出来明
白的反对罢了。去年为什么事对外“示威运动”,许多小学生在大雨中拖泥
带水的走,虽然不是自己的小孩,我看了不禁伤心,想到那些主任教员真可
以当得“贼夫人之子”的评语。小孩长大时,因了自主的判断,要去冒险舍
生,别人没有什么话说,但是这样的糟蹋,可以说是惨无人道了。我因此想
起中古的儿童十字军来;在我的心里,这卫道的“儿童杀戮”实在与希律王
治下的“婴儿杀戮”没有什么差别。这是我所遇见的最不愉快的情景之一。
三年前,我在《晨报》上看见傅盂真君欧洲通信《疯狂的法兰西》后,曾发
表一篇杂感叫《国荣与国耻》,其第五节似乎在现今也还有意义,重录于下:
中国正在提倡国耻教育,我以小学生的父兄的资格,正式的表示反
对。我们期望教育者授与学生智识的根本,启发他们活动的能力,至于
政治上的主义,让他们知力完足的时候自己去选择。我们期望教育者能
够替我们造就各个完成的个人,同时也就是世界社会的好分子,不期望
他为贩猪仔的人,将我们子弟贩去做那颇仑们的忠臣,葬到凯旋门下去!
国家主义的教育者乘小孩们脑力柔弱没有主意的时候,用各种手段牢笼
他们,使变成他的喽罗,这实在是诈欺与诱拐,与老鸨之教练幼妓何
异。。。
总之我很反对学校把政治上的偏见注入于小学儿童,我更反对儿童文学
的书报也来提倡这些事。以前见北京的《儿童报》有过什么国耻号,我就觉
得有点疑惑,现在《小朋友》又大吹大擂的出国货号,我读了那篇宣言,真
不解这些既非儿童的复非文学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有给小朋友看的价值。在我
不知道编辑的甘苦的人看来,可以讲给儿童听的故事真是无穷无尽,就是一
千一夜也说不完,不过须用理知与想象串合起来,不是只凭空的说几句感情
话便可成文罢了。鹿豹的颈子为什么这样长,可以讲一篇事物起原的童话,
也可以讲一篇进化论的自然故事;火从那里来,可以讲神话上的燧人,也可
以讲人类学上的火食起原。说到文化史里的材料,几乎与自然史同样的丰富,
只等人去采用。我相信精魂信仰(Animism)与王帝起源等事尽可做成上好的
故事,使儿童得到趣味与实益,比讲那些政治外交经济上的无用的话不知道
要好几十倍。这并不是武断的话,只要问小孩自己便好:我曾问小孩这些书
好不好看,他说:“我不很要看,——因为题目看不懂,没趣味。譬如题目
是‘熊和老鼠’或‘公鸡偷鸡蛋’,我就欢喜看。现在这些多不知说的是什
么!”编者或者要归咎于父师之没有爱国的教练,也未尝不可,但我相信普
通的小孩当然对于国货仇货没有什么趣味,却是喜欢管“公鸡偷鸡卵”等闲
事的。要提倡那些大道理,我们本来也不好怎么反对,但须登在“国民世界”
或“小爱国者”上面,不能说这是儿童的书了。
在儿童不被承认,更不被理解的中国,期望有什么为儿童的文学,原是
很无把握的事情,失望倒是当然的。儿童的身体还没有安全的保障,那里说
得到精神?不过我们总空想能够替小朋友们尽一点力,给他们应得的权利的
一小部分。我希望有十个弄科学、哲学、文学、美术、人类学、儿童心理、
精神分析诸学,理解而又爱儿童的人,合办一种为儿童的定期刊,那么儿童
即使难得正当的学校,也还有适宜的花园可以逍遥。大抵做这样事,书铺和
学会不如私人集合更有希望;这是我的推想,但相信也是实在的情形,因为
少数人比较的能够保持理性的清明,不至于容易的被裹到群众运动的涡卷里
去。我要说明一句,群众运动有时在实际上无论怎样重要,但于儿童的文学
没有什么价值,不但无益而且还是有害。
在理想的儿童的书未曾出世的期间,我的第二个希望是现在的儿童杂志
一年里请少出几个政治外交经济的专号。
(一九二三年八月)
□1923年
8月
17日刊《晨报副镌》,暑名作人
□收入《谈虎集》
古书可读否的问题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可读,只要读的人是“通”的。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不可读,倘若是强迫的令读。
读思想的书如听讼,要读者去判分事理的曲直;读文艺的书如喝酒,要
读者去辨别床道的清浊:这责任都在我不在它。人如没有这样判分事理辨别
味道的力量,以致曲直颠倒清浊混淆,那么这毛病在他自己,便是他的智识
趣味都有欠缺,还没有“通”(广义的,并不单指文字上的作法),不是书
的不好。这样未通的人便是叫他去专看新书,——列宁,马克思,斯妥布思,
爱罗先珂,。。也要弄出毛病来的。我们第一要紧是把自己弄“通”,随后
什么书都可以读,不但不会上它的当,还可以随处得到益处:古人云,“开
卷有益”,良不我欺。
或以为古书是传统的结晶,一看就要入迷,正如某君反对淫书说“一见
《金瓶梅》三字就要手淫”一样,所以非深闭固拒不可。诚然,旧书或者会
引起旧念,有如淫书之引起淫念,但是把这个责任推给无知的书本,未免如
蔼里斯所说“把自己客观化”了,因跌倒而打石头吧?恨古书之叫人守旧,
与恨淫书之败坏风化与共产社会主义之扰乱治安,都是一样的原始思想。禁
书,无论禁的是那一种的什么书,总是最愚劣的办法,是小孩子,疯人,野
蛮人所想的办法。
然而把人教“通”的教育,此刻在中国有么?大约大家都不敢说有。
据某君公表的通信里引《群强报》的一节新闻,说某地施行新学制,其
法系废去论理心理博物英语等科目,改读四书五经。某地去此不过一天的路
程,不知怎的在北京的大报上都还不见纪载,但“群强”是市民第一爱读的
有信用的报,所说一定不会错的。那么,大家奉宪谕读古书的时候将到来了。
然而,在这时候,我主张,大家正应该绝对地反对读古书了。
(十四年四月)
□1925年
4月
5日刊《京报副刊》,暑名易今
□收入《谈虎集》
谈毛边书①
(一)
毛边书的理由,据我想来是很简单的,大约与上边所说的第一项相像,
但是利益在于读者的方面。
第一,毛边可以使书不大容易脏,——脏总是要脏的,不过比光边的不
大容易看得出。
第二,毛边可以使书的“天地头”稍宽阔、好看一点。不但线装书要天
地头宽,就是洋装书也总是四周空广一点的好看;这最好自然是用大纸印刷,
不过未免太费,所以只好利用毛边使它宽阔一点罢了。
此外在著者及书店有什么用意,我不知道,或者也有罢,或者没有。因
为要使得自己的书好看些,用小刀裁一下,在爱书的人似乎也还不是一件十
分讨厌的事。至于费工夫,那是没有什么办法,本来读书就是很费工夫的,
只能请读者忍耐一下子。在信仰“时即金”——(Timeismoney)的美国,这
自然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在中国似乎还不十分痛切地感到罢了。
(四月十日于北京)
(二)
有人要毛边,有人不要毛边,这是个人的嗜好问题,不是理论可以解决
的,书店的唯一办法便是订成毛边与非毛边的两种,让主顾自由选择,但是
似乎因了经验的教训,现在书店大抵多订非毛边的书发售,以致如原先那样
想买毛边书的人也无处寻找,实在是很对不起的,虽然这是现代德谟克拉西
的规则,少数应该服从多数,不管多数的意见如何。
(八月十三日)
□1927年
4—9月刊《语丝》,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①这两节都是《语丝》周刊来稿的编者按语。
厂甸
琉璃厂是我们很熟的一条街。那里有好些书店,纸店,卖印章墨合子的
店,而且中间东首有信远斋、专卖蜜饯糖食,那有名的酸梅汤十多年来还未
喝过,但是杏脯蜜枣有时却买点来吃,到底不错。不过这路也实在远,至少
有十里罢,因此我也不常到琉璃厂去,虽说是很熟,也只是一个月一回或三
个月两回而已。然而厂甸又当别论。厂甸云者,阴历元旦至上元十五日间琉
璃厂附近一带的市集,游人众多,如南京的夫子庙,吾乡的大善寺也。南新
华街自和平门至琉璃厂中间一段,东西路旁皆书摊,西边土地祠中亦书摊而
较整齐,东边为海王村公园,杂售儿童食物玩具,最特殊者有长四五尺之糖
胡卢及数十成群之风车,凡玩厂甸归之妇孺几乎人手一串。自琉璃厂中间往
南一段则古玩摊咸在焉,厂东门内有火神庙,为高级古玩摊书摊所荟萃,至
于琉璃厂则自东至西一如平日,只是各店关门休息五天罢了。厂甸的情形真
是五光十色,游人中各色人等都有,摆摊的也种种不同,适应他们的需要,
儿歌中说得好:
新年来到,糖瓜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至于我呢,我自己只想去看看几册破书,所以行踪总只在南新华街的北半截,
逸南一带就不去看,若是火神庙那简直是十里洋场,自然更不敢去一问津了。
说到厂甸,当然要想起旧历新年来。旧历新年之为世诟病也久矣,维新
志士大有灭此朝食之概,鄙见以为可不必也。问这有多少害处?大抵答语是
废时失业,花钱。其实最享乐旧新年的农工商,他们在中国是最勤勉的人,
平日不像官吏教员学生有七日一休沐,真是所谓终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