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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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不像官吏教员学生有七日一休沐,真是所谓终岁作苦,这时候闲散几天
也不为过,还有那些小贩趁这热闹要大做一批生意,那么正是他们工作最力
之时了。过年的消费据人家统计也有多少万,其中除神马炮仗等在我看了也
觉得有点无谓外,大都是吃的穿的看的玩的东西,一方面需要者愿意花这些
钱换去快乐,一方面供给者出卖货物得点利润,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见
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假如说这钱花得冤了,那么一年里人要吃一千多顿饭,
算是每顿一毛共计大洋百元,结果只做了几大缸粪,岂不也是冤枉透了么?
饭是活命的,所以大家以为应该吃,但是生命之外还该有点生趣,这才觉得
生活有意义,小姑娘穿了布衫还要朵花戴戴,老婆子吃了中饭还想买块大花
糕,就是为此。旧新年除与正朔不合外别无什么害处,为保存万民一点生趣
起见,还是应当存留,不妨如从前那样称为春节,民间一切自由,公署与学
校都该放假三天以至七天。——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过来谈厂甸买书的事
情罢。
厂甸的路还是有那么远,但是在半个月中我去了四次,这与玄同半农诸
公比较不免是小巫之尤,不过在我总是一年里的最高记录了。二月十四日是
旧元旦,下午去看一次,十八十九廿五这三天又去,所走过的只是所谓书摊
的东路西路,再加上土地祠,大约每走一转要花费三小时以上。所得的结果
并不很好,原因是近年较大的书店都矜重起来,不来摆摊,摊上书少而价高,
像我这样“爬螺蛳船”的渔人无可下网。然而也获得几册小书,觉得聊堪自
慰。
其一是《戴氏注论语》二十卷合订一册,大约是戴子高送给谭仲修的罢,
上边有“复堂所藏”及“谭献”这两方印。这书摆在东路南头的一个摊上,
我问一位小伙计要多少钱,他一查书后粘着的纸片上所写“美元”字样,答
说五元。我嫌贵,他说他也觉得有点贵,但是定价要五元。我给了两元半,
他让到四元半,当时就走散了。后来把这件事告诉玄同,请他去巡阅的时候
留心一问,承他买来就送给我,书末写了一段题跋云:
民国廿三年二月廿日启明游旧都厂甸肆,于东莞伦氏之通学斋书摊
见此谭仲修丈所藏之戴子高先生《论语注》,悦之,以告玄同,翌日廿
一玄同住游,遂购而奉赠启明。跋中廿日实是十九,盖廿日系我写信给
玄同之日耳。
其二是《白华绛柎阁诗》十卷,二册一函。此书我已前有,今偶然看见,
问其价亦不贵,遂以一元得之。《越缦堂诗话》的编者虽然曾说:“清季诗
家以吾越李莼客先生为冠,《白华绛柎阁集》近百年来无与辈者”,我于旧
诗是门外汉,对于作者自己“夸诩殆绝”的七古更不知道其好处,今买此集
亦只是乡曲之见。诗中多言及故乡景物,殊有意思,如卷二《夏日行柯山里
村》一首云:
溪桥才度庳篷船,村落阴阴不见天。
两岸屏山浓绿底,家家凉阁听鸣蝉。
很能写出山乡水村的风景,但是不到过的也看不出好来罢。
其三是两册丛书零种,都是关于陆氏《草木鸟鲁虫鱼疏》的,即焦循的
《诗陆氏疏疏》《南菁丛刻》本,与赵佑的《毛诗陆疏校正》聚学轩本。我
向来很喜欢陆氏的虫鱼疏,只是难得好本子,所有的就是毛晋的《陆疏广要》
和罗振玉的新校正本,而罗本又是不大好看的仿宋排印的,很觉得美中不足。
赵本据《郘亭书目》说它好,焦本列举引用书名,其次序又依《诗经》重排,
也有他的特长,不过收在大部丛书中,无从抽取,这回都得到了,正是极不
易遇的偶然。翻阅一过,至“流离之子”一条,赵氏案语中云:
窃以鸨枭自是一物,今俗所谓猫头鹰,。。哺其子既长,母老不能
取食以应子求,则挂身树上,子争啖之飞去,其头悬着枝,故字从木上
鸟,而果首之象取之。
猫头鹰之被诬千馀年矣,近代学者也还承旧说,上文更是疏状详明有若目击,
未免可笑。学者笺经非不勤苦,而于格物欠下工夫,往往以耳为目。赵书成
于乾隆末,距今百五十年矣,或者亦不足怪,但不知现在何如,相信枭不食
母与乌不反哺者现在可有多少人也。
(廿三年三月)
□1934年
4月刊《人间世》1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厂甸之二①
新年逛厂甸,在小摊子上买到两三本破书。其一是《诗庐诗文钞》。胡
诗庐君是我的同学前辈,辛丑年我进江南水师,管轮堂里有两个名人,即铅
山胡朝梁与侯官翁曾固,我从翁君初次看到《新民丛报》,胡君处则看他所
做的古诗。民国六年我来北京。胡君正在教育部,做江西派的诗,桐城派的
文,对于这些我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不大相见。十年辛酉胡君去世,十一年
王戌遗稿出板,有陈师曾小序,即是此册,今始得一读,相隔又已十二三年,
而陈君的墓木也已过了拱把了罢。诗稿前面有诸名流题字,我觉得最有意思
的是严几道的第二首,因为署名下有一长方印章,朱文两行行三字,曰“天
演宗哲学家”,此为不佞从前所未知者也。
旧书之二不知应该叫作什么名字。在书摊上标题曰《名山丛书》零种,
但是原书只有卷末明张佳图著《江阴节义略》一卷书口有“名山丛书”字样,
此外《谪星说诗》一卷、《谪星笔谈》三卷、《谪星词》一卷,均题阳湖钱
振锽著,不称丛书。我买这本书的理由完全是为木活字所印,也还好玩。拿
回来翻阅着,见其中仪字缺笔,《节义略》跋云癸亥九月,知系民国十二年
印本,至于全书共有几种,是何书名,却终不明白。读《谪星词》第三首,
《金缕曲·忆亡弟杏保》,忽然想起钱鹤岑的《望杏楼志痛编补》也是纪念
其子杏保而作的,便拿来一查,果然在《求仙始末》中有云,“丙申冬十二
月长男振锽于其友婿卜君寿章处得扶乩术,是月二十有一日因于望杏楼试
之”,卷后诗文中亦有振锽诗七首词一首,唯金缕曲未收,或系后作也。去
年春节在厂甸得《志痛编补》,得到不少资料写成《鬼的生长》一文,今年
又得此册,偶然会合,亦大可喜,是则于木活字之外又觉得别有意思者也。
《谪星说诗》虽只六十馀则,却颇有新意,不大人云亦云的说,大抵敢
于说话,不过有时也有欠圆处。如云:
沧浪谓东野诗读之使人不欢,余谓不欢何病,沧浪不云读《离骚》
须涕洟满襟乎?易为于骚则尊之,于孟则抑之也。东坡称东野为寒,亦
不足为诗病。坡夜读孟郊诗直是草草,如云细字如牛毛,只是憎其字细,
何与其诗?
王李多以恶语詈谢茂秦,令人发怒。以双目嘲眇人,已不长者,以
轩冕仇布衣,亦不似曾饮墨水者也。卢柟被陷,茂秦为之称冤于京师,
得白乃已。王李诸人以茂秦小不称意便深仇之,弇州至詈其速死。论其
品概,王李与茂秦交,且辱茂秦矣,宜青藤之不入其社也。
此外非难弇州的还有好几则,都说得有理,但如评贾岛一则虽意思甚佳,实
际上恐不免有窒碍,文云:
诗当求真,阆仙推敲一事,须问其当时光景,是推便推,是敲便敲,
奈何舍其真境而空摹一字,堕入做试帖行径。一句如此,其他诗不真可
知,此贾诗所以不入上乘也。退之不能以此理告之,而谓敲字佳,误矣。
我说窒碍,因为诗人有时单凭意境,未必真有这么一回事,所以要讲真假很
不容易,我怕贾上人在驴背上的也就是这一种境界罢。
《谪星笔谈》与《说诗》原差不多,不过一个多少与诗有点相关,一个
未必相关而已,有许多处都是同样地有意思,最妙的也多是批评人的文章。
①《人间世》题作《谈韩退之与桐城派》。
卷二云:
退之与时贵书,求进身,打抽丰,摆身分,卖才学,哄吓撞骗,无
所不有,究竟是苏张游说习气变而出此者也。陶渊明穷至乞食,未尝有
一句怨愤不平之语,未尝怪人不肯施济而使我至于此也。以其身分较之
退之,真有霄壤之别。《释言》一首,患得患失之心活现纸上,谗之宰
相便须作文一首,或谗之天子,要上万言书矣。
这一节话我十分同意,真可以说是能言人所难言。我对于韩退之整个的觉得
不喜欢,器识文章都无可取,他可以算是古今读书人的模型,而中国的事情
有许多却就坏在这班读书人手里。他们只会做文章,谈道统,虚骄顽固,而
又鄙陋势利,虽然不能成大奸雄闹大乱子,而营营扰扰最是害事。讲到韩文
我压根儿不能懂得他的好处。我其实是很虚心地在读“古文”,我自信如读
到好古文,如左国司马以及庄子韩非诸家,也能懂得。我又在读所谓唐宋八
家和明清八家的古文,想看看这到底怎样,不过我的时间不够,还没有读出
结果来。现在只谈韩文。这个我也并未能精读,虽然曾经将《韩昌黎文集》
拿出来搁在案头,但是因为一则仍旧缺少时间,二则全读或恐注意反而分散,
所以改变方针来从选本下手。我所用的是两个态度很不相同的选本,量是金
圣叹的《天下才子必读书》,一是吴辏摹豆盼姆丁贰!恫抛颖囟潦椤返
第十和十一卷都是选的韩文,共三十篇,《古文范》下编之一中所选韩文有
十八篇,二家批选的手眼各不相同,但我读了这三十和十八篇文章都不觉得
好,至多是那送董邵南或李愿序还可一读,却总是看旧戏似的印象。不但论
品概退之不及陶公,便是文章也何尝有一篇可以与孟嘉传相比。朱子说陶渊
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我想其文正亦如此,韩文则归纳赞美者的话也只是吴云
伟岸奇纵,金云曲折荡漾,我却但见其装腔作势,搔首弄姿而已,正是策士
之文也。近来袁中郎又大为世诟病,有人以为还应读古文。中郎诚未足为文
章模范,本来也并没有人提倡要做公安派文,但即使如此也胜于韩文。学袁
为闲散的文士,学韩则为纵横的策士,文士不过发挥乱世之音而已,策士则
能造成乱世之音者也。
《笔谈》卷三谈到桐城派,对于中兴该派的曾涤生甚致不敬,文云:
桐城之名始于方刘,成于姚而张于曾。虽然,曾之为桐城也,不甚
许方刘而独以姚为桐城之宗,敬其考而桃其祖先,无理之甚。其于当世
人不问其愿否,尽牵之归桐城,吴南屏不服,则从而讥之。譬之儿童偶
得泥傀儡,以为神也,牵其邻里兄弟而拜之,不肯拜则至于相骂,可笑
人也。
谢章铤《赌棋山庄笔记》,《课馀偶录》卷二亦有一则,语更透彻,云:
近日言古文推桐城成为派别,若持论稍有出入,便若犯乎大不进,
况敢倡言排之耶?余不能文,偶有所作,见者以为不似桐城,予唯唯不
辨。窃谓文之未成体者冗剽芜杂,其气不清,桐城诚为对症之药,然桐
城言近而境狭,其美亦殆尽矣,而迤逦陵迟,其势将合于时文。盖桐城
派之初祖为归震川,震川则时文之高手也,其始取五子之菁华,运以欧
曾之格律,入之于时文,时文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