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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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纸,圣贤微言几扫地尽,而甲申之变至矣。
下文又申明之曰:“追究其始,菲薄程朱之一念实渐致之。”《钝吟杂录》
卷二“家戒下”斥李卓吾处,何义门批注云:
“吾尝谓既生一李卓吾,即宜一牛金星继其后矣。”二公语大妙,盖以
为明末流寇乃应文运而生,此正可代表中国正统的文学批评家之一派也。但
是蒿庵也有些话说得颇好,卷一有一则云:
韩文公《送文畅序》有儒名墨行、墨名儒行之语,盖以学佛者为墨,
亦据其普度之说而以此名归之。今观其学,止是摄炼精神,使之不灭,
方将弃伦常割恩爱,以求证悟,而谓之兼爱可乎。又其《送文畅北游》
诗,大以富贵相夸诱,至云酒场舞闺姝,猎骑围边月,与世俗惑溺人何
异。《送高闲序》为旭有道一段,亦以利害必明无遗锱铁情炎于中利欲
斗进为胜于一死生解外胶,皆不类儒者。窃计文畅辈亦只是抽丰诗僧,
不然必心轻之矣。
那样推尊程朱,对于韩文公却不很客气,这是我所觉得很有兴趣的事。前两
天有朋友谈及,韩退之在中国确也有他的好处,唐朝崇奉佛教的确闹得太利
害了,他的辟佛正是一种对症药方,我们不能用现今的眼光去看,他的《原
道》又是那时的中国本位文化的宣言,不失为有意义的事,因为据那位朋友
的意思,印度思想在中国乃是有损无益的,所以不希望他发达,虽然在文学
与思想的解放运动上这也不无用处。他这意见我觉得也是对的,不过不知怎
的,我总不喜欢韩退之与其思想文章。第一,我怕见小头目。俗语云,大王
好见,小鬼难当。我不很怕那大教祖,如孔子与耶稣总比孟子与保罗要好亲
近一点,而韩退之又是自称是传孟子的道统的,愈往后传便自然气象愈小而
架子愈大,这是很难当的事情。第二,我对于文人向来用两种看法,纯粹的
艺术家,立身谨重而文章放荡固然很好,若是立身也有点放荡,亦以为无甚
妨碍,至于以教训为事的权威们,我觉得必须先检查其言行,假如这里有了
问题,那么其纸糊冠也就戴不成了。中国正统道学家都依附程朱,但是正统
文人虽亦标榜道学而所依附的却是韩愈,他们有些还不满意程朱,以为有义
①《宇宙风》原题《文人之行》。
理而无文章,如桐城派的人所说。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于韩退之便不免要特
别加以调验,看看这位大师究竟是否有此资格,不幸看出好些漏洞来,很丢
了这权威的体面。古人也有讲到的,已经抄过了四五次,这回看见蒿庵别一
方面的话,觉得也还可取,所以又把他抄下来了。
蒿庵自己虽然是儒者,对于“异端”的态度还不算很坏。卷一记利玛窦
事云:
要之历象器算是其所长,君子固当节取,若论道术,吾自守家法可
耳。
卷二论为学云:
杂家及二氏,药饵也,投之有沉疴者立见起色,然过剂则转生他病,
或致杀人。
又有一则云:
与僧凡夫语次及避乱事,曰,乱固须避,然不可遂失常度,命之所
在巧拙莫移,若只思苟免,不顾理义,平生学问何在。又余怒一人,僧
移书曰,学者遇不如意事,现前便须为判曲直,处分了即放开心胸,令
如青天白日,若事过时移尚自煎萦,此是自生苦恼也。
此僧固佳,但蒿庵能容受,如上节所云,“自恨弱植,得良友一言,耳目加
莹,血气加王,”自亦难得。我与凡教徒都是隔教,但是从别一方面说,也
可以说都有点接近,只是到了相当的距离就有一种间隔,不能全部相合或相
反也。何燕泉本陶集中引《庐阜杂记》云:
“远师结白莲社,以书招渊明。陶曰,弟子嗜酒,若许饮即往矣。远许
之,遂造焉。因勉令入社,陶攒眉而去。”这件事真假不可知,我读了却很
喜欢,觉得甚能写出陶公的神气,而且也是一种很好的态度,我希望能够学
到一点,可是实在易似难,太史公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矣。
《闲话》卷一有一则说《诗经》的小文,也很有意思,文云:
《女曰鸡鸣》第二章,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此诗人拟想点缀之辞,
若作女子口中语似觉少味。盖诗人一面叙述,一面点缀,大类后世弦索
曲子,三百篇中述语叙景,错杂成文,如此类者甚多,《溱洧》及《鸡
鸣》皆是也。溱与洧亦旁人述所闻所见演而成章,说家泥《传》淫奔者
自叙之辞一语,不知女曰士曰等字如何安顿。
近世说《诗》,唯姚首源及郝兰皋夫妇颇有思致,关于《女曰鸡鸣》亦均未
想到,蒿庵所说算是最好了。关于《溱洧》,姚氏云:
“序谓淫诗,此刺淫诗也,篇中士女字甚多,非士与女所自作明矣。”
郝氏则云:
“序云,刺乱也。瑞玉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修禊溱洧之滨,士女游
观,折华相赠,自择昏姻,诗人述其谣俗尔。”王夫人所说新辟而实平妥,
胜于姚君,诗人迷其谣俗与旁人述所闻所见而成章,大意相同,而蒿庵复以
弦索曲子比三百篇,则说得更妙,《闲话》二卷中此小文当推压卷之作了。
我举上边评韩退之语,或尚不免略有意气存在,若此番的话大约可以说是大
公无私了罢。(廿五年三月廿八日于北平)
□1936年
5月刊《宇宙风》16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鸦片事略
查旧日记第二册、在戊戌(一八九八)十二月十三日下有一项记事云:
“至新试前,购《思痛记》二卷,江宁李圭小池撰,洋一角。”小池于
咸丰庚申被掳,在长毛中凡三十二月,此书即记其事,根据耳闻目睹,甚可
凭信,读之令人惊骇,此世间难得的鲜血之书也。我读了这书大约印象甚深,
至民国十九年八月拿出来看,在卷头题字数行云:
“中国民族似有嗜杀性,近三百年张李洪杨以至义和拳诸事即其明征,
书册所记录百不及一二,至今读之令人悚然。今日重翻此记,益深此感,呜
呼,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乎。”
李小池后来做了外交官,到过西洋,著有游记等书,我未得见。孙产清
《寄龛丙志》卷四云:
“近阅李小池圭《游览随笔》,载强水棉花,云以强水炼成,有干湿两
种,干者得火即发,湿者置火中可以二刻不燃,以电线发之,方三寸,厚寸
许,重不过二两者,百步外能震巨石成齑粉。”所记盖是棉花火药欤。又所
著有《鸦片事略》,近日在北平市上获得一部,其价却比《思痛记》要高了
三十倍了。书凡两卷,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刻,后于《思痛记》十五
年,板式却是一样,很觉得可喜。卷首说明著书的宗旨云:
鸦片为中国漏卮,为百姓鸩毒,固尽人知之,而其于郡县流行之本
末,禁令弛张之互用,与夫英人以售鸦片而兴戎乞抚,又以恶鸦片而设
会劝禁,三百年来之事,则未必尽人知之。用就见闻所及,或采自他书,
或录诸邮报,荟萃成此,附以外国往来文牍,曰《鸦片事略》。
由此可知这是鸦片文献的重要资料,北平图书馆之有翻印本也可以作证,我
所留意的却不全在此,只是想看看中国人对于鸦片的态度,其次是稍找民俗
的资料而已。这种材料在道光十八年湖广总督林则徐奏中找得一点,乃是关
于烟具的:
查吸烟之竹杆谓之枪,其枪头装烟点火之具又须细泥烧成,名曰烟
斗。凡新枪新斗皆不适口,且难过瘾,必其素所习用之具,有烟油积乎
其中者,愈久而愈宝之。此外零星器具不一而足,然尚可以他具代之,
唯枪斗均难替代,而斗比枪尤不可离。
又云:
如烟枪固多用竹,亦间有削木为之,大抵皆烟袋铺所制,其枪头则
裹以金银铜锡,枪口亦饰以金玉角牙,又闻闽粤间又有一种甘蔗枪,漆
而饰之,尤为若辈所重。其烟斗自广东制者以洋磁为上,在内地制者以
宜兴为宝。恐其屡烧易裂也,则亦包以金银,而发蓝点翠,各极其工。
恐其屡吸易塞也,则又通以铁条,而矛戟锥刀,不一其状。
在奏摺中本来不易详叙,却也已写得不少,很是难得,所云甘蔗枪在小时候
曾经看见过,烟斗与烟签子也有种种花样,这倒都是中国的自己创造。《鸦
片事略》卷上记罂粟花云:
产土耳基波斯多白花白子,产印度者两种,一亦白花白子,一红花
黑子,平原所植俱白花,出喜马拉山俱红花。法国人以其子榨油,香美,
颇好之,英人亦用其浆为药材。印人则取于块为饼,嚼食款客,南洋诸
岛有生食者,俾路芝以西各部酋皆酷嗜之,亦生食也。明末苏门答腊人
变生食为吸食,其法先取浆蒸熟,滤去渣滓复煮,和烟草末为丸,置竹
管就火吸食。
又云:
康熙二十三年海禁弛,南洋鸦片列入药材,每斤征税银三分。其时
沿海居民得南洋吸食法而益精思之,煮土成膏,镶竹为管,就灯吸食其
烟。不数年流行各省,甚至开馆卖烟。
我曾听说鸦片烟的那种吸食法是中国所发明,现在已得到文献的证明了,烟
具的美术工艺虽然是在附属的地位,但是其成绩却亦大有可观也。
中国人对于鸦片烟的态度是怎样呢?人民似乎是非吃不可,官厅则时而
不许吃时而许吃,即所谓禁令张弛之互用也。雍正中的办法是:
“兴贩鸦片烟者,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枷号一月,发近边充军。私开鸦
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绞监候。”吸食者没有关系。嘉
庆中改正如下:
“开馆者议绞,贩卖者充军,吸食者杖徒。”道光中议严禁,十九年五
月定有章程三十九条,中云:
“开设烟馆首犯拟绞立决。”
“一吸烟人犯均予限一年六个月,限满不知悛改,无论官民概拟绞监
候。”
“一制卖鸦片烟具者照造卖赌具例分别治罪。”三年后江宁条约签字,
香港割让,五口通商,烟禁复弛,至于戊戌。《事略》卷末论禁烟之前途云:
今日印度即不欲禁,风会所至,非人力能强,必有禁之之日,禁之
又必自易罂粟而植茶始。中国土烟既收税厘,是禁种罂粟之令大弛,民
间种植必因之渐广,或至尽易茶而植罂粟,数十年后中国或无植茶地,
印度则广植之,中国无茶以运外洋,印度亦无鸦片以至中国,漏卮塞矣,
利源涸矣,而民间嗜食者亦必犹淡巴菰之人人习为固常,则亦不禁之禁,
弛而不弛矣。
这一节文章我读了好几遍,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似讽刺,似慨叹,总之
含有不少的幽默味,而亦很合于事实,又不可不谓有先见之明也。现今鸦片
已不称洋药而曰土药,在店吸食则云试药,早已与淡巴菰同成为国货矣,中
国自种罂粟而印度亦自有茶,正如所言,然则鸦片烟之在中国恐当以此刻现
在为理想的止境欤。
一八七五年伦敦劝禁鸦片会禀请议院设法渐令印度减植罂粟,议院以四
端批复,其首二条云:
“鸦片为东方人性情所好,日所必需,一也。华人自甘吸食,与英何尤,
二也。”道光十六年太常寺少卿许乃济上言请弛鸦片之禁,中有云:
“究之食鸦片者率皆浮情无志不足轻重之辈。”这些话都似乎说得有点
偏宕,实在却似能说出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