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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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面”,(本当作■,今从俗,)益以陷溺,弄假当真。传中述汪允庄临
终之言云:
自言前世为元季张氏子,名佛保,师事青丘先生,并事张吴左丞潘
公为云从,张吴亡,入山修道,赖青丘师接引入吕祖玉清宫为从官,奉
敕降世,为明此段因果,今事毕,夙世之因亦尽,将归故处,令备舆马。
此是印度大麻醉梦中似的幻影,但我们虽少信亦安忍当面破坏之哉。谭友夏
在《秋闺梦戍诗序》中有云:
《伯兮》之诗曰,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彼皆愿在愁苦疾痛中求为
一快耳。若并禁其愁苦疾痛而不使之有梦,梦馀不使之有诗,此妇人乃
真大苦矣。嗟乎,岂独妇人也哉。
我前讥颐道的鄙陋,细想亦是太苛,颐道晚年同一逆境,其甘心于去向梦与
诗中讨生活,其实亦可理解,多加责备,使其大苦,自是不必。唯其所著书
只可自遣,如云救劫度世,欲以持赠人,则是徒劳耳。一切善书皆如此,今
只就《莲花筏》等说,实乃是尊重颐道居士与汪女士故也。
(民国二十六年二月十六日,于北平)
'附记'前两天因为查阅张香涛所说的试帖诗的四宜六忌,拿出《輶轩语》
来看,见《语行第一》中有“戒讲学误入迷途”一项,其中一则云:
昨在省会有一士以所著书来上,将《阴骘文》《感应篇》,世俗道
流所谓《九皇经》《觉世经》,与《大学》《中庸》杂糅牵引,忽言性
理,忽言易道,忽言神灵果报,忽言丹鼎符箓,鄙俚拉杂,有如病狂,
大为人心风俗之害,当即痛诋而麾去之。明理之士急宜猛省,要知此乃
俗语所谓魔道,即与二氏亦无涉也。
又其第三则云:
士人志切科名,往往喜谈《阴骘文》《感应篇》二书。二书意在劝
化庸愚,固亦无恶于天下,然二书所言亦有大端要务,今世俗奉此则唯
于其末节碎事营营焉用其心,良可怪也。
《輶轩语》(其实这名称还不如原来的《发落语》为佳)成于光绪元年,去
今已一周甲,张君在清末新党中亦非佼佼,今读其语,多有为现今大人先生
所不能言或不及知者,不禁感叹。兹录其关于“魔道”的一部分于右,大有
德不孤之喜,但一喜亦复正多一惧耳。
(二月廿六日又记)
□1937年
2月
28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双节堂庸训
今年的新年过得不大好。二十五年的年底就患流行感冒,睡了好几天,
到了二十六年的年头病算是好了,身体还是很疲软,更没有兴致去逛厂甸。
可是在十日内去总是去了一趟,天气很好却觉得冷的很,勉强把东西两路的
书摊约略一看,并不见什么想要的东西,但是也不愿意打破纪录空手而回,
便胡乱花了三四毛钱,买了三册破书回来了。其中一本是《钦定万年历》,
从天启四年甲子起至康熙一百年辛巳止,共百四十八年,计七十四叶。这于
我有什么用处呢?大约未必有,就只因为他是“殿板”而已。又二本是《双
节堂庸训》六卷,《梦痕录节钞》一卷,都是汪龙庄的原著。我初见龙庄遗
书时在庚子辛丑之交,以后常常翻阅,其《病榻梦痕录》三卷最有兴趣,可
以消闲。近来胡适之瞿兑之诸先生都很推重这部《梦痕录》,说是难得的书,
但据胡先生说他所藏的没有同治以前刻本,瞿先生著《汪辉祖传述》,卷首
所模小像云据《龙庄遗书》,原刻亦不佳。寒斋藏书甚少,《梦痕录》虽想
搜罗,却终未得到嘉庆中汪氏原刊本,今所有者只是道光六年(一八二六)
桂林阳氏本,有像颇佳,又咸丰元年(一八五一)清河龚氏本,与《双节堂
庸训》合刻,复次则同治元年(一八六二)盱眙吴氏即望三益斋本,合《学
治臆说》等共为八种,此后《龙庄遗书》各刻本皆从此出,据吴序则《梦痕
录》等又即从龚氏本出也。《梦痕录节钞》有同里何士祁序,无刻书年月,
大抵是光绪中吧,书别无足取,不过也是一种别本,可以备《梦痕录》板本
之数而已。
这回所买的书里我觉得最有兴趣的还是那一册《双节堂庸训》。这一本
书看里边的避讳字是同治后刻本,但与望三益斋和官书局翻本又都有异,不
知道是什么本子,本来内容反正一样,书眉上却有自称象曾者写上好些朱批,
觉得好玩,所以就买了来。《庸训》自序很佩服《颜氏家训》与《袁氏世范》
二书,故其所说亦多通达平实,但是我读了卷一《述先》中所记“显生妣徐
太宜人轶事”,特别有感慨。汪君生十一年而孤,恃继母王氏生母徐氏食贫
砺节,以教以养,及成立乃请得旌表,以双节名堂,刻《赠言》凡五十卷,
又集录绍兴府属六县节孝贞烈事实为《越女表微录》五卷,盖其所感受者深
矣。徐氏本是妾,出身微贱,如《梦痕录》上乾隆三十六年条下所记可以知
道,而汪家亦甚穷苦,轶事虽只寥寥六则,却很深刻的表现出来,正可代表
大多数女人的苦况。如第二至四则云:
病起出汲,至门不能举步。门故有石条可坐,邻媪劝少憩,吾母曰,
此过路人坐处,非妇人所宜。倚柱立,邻媪代汲以归。
尝病头晕,会宾至,剥龙眼肉治汤,吾母煎其核饮之,晕少定,曰,
核犹如是,肉当更补也。后复病,辉祖市龙眼肉以进,则挥去曰,此可
办一餐饭,吾何须此。固却不食。羊枣之痛,至今常有馀恨。
吾母寡言笑,与继母同室居,谈家事外,终日织作无他语。既病,
画师写真,请略一解颐,吾母不应。次早语家人曰,吾夜间历忆生平,
无可喜事,何处觅得笑来。呜呼,是可知吾母苦境矣。
龙庄的文章,正如阮芸台所说,质而有法,上文所引又真实有内容,我
读了不禁黯然,这里重复的说,于此可以见女人永劫的苦境矣。以我个人的
阅历来说,我的祖母就是这样的。论地位她是三四品的命妇,虽然是继室,
①《宇宙风》题作《女人的命运》。
只有一个女儿,出嫁后不久死了,论境遇也还不至那么奇穷,有忍饥终日的
事情,但是在有妾的专制家庭中,自有其别的苦境,虽细目不同而结果还是
仿佛,我看上文三则觉得似乎则则都是祖母的轶事,岂不奇哉。祖母不必出
汲,但那种忍苦守礼如不坐石条,不饮龙眼汤的事,正是常有,至于生平不
见笑容,更是不佞所亲知灼见者也。龙庄亲见其二母之苦辛,乃准当时的信
仰,立双节坊求名人题咏以为报,更推及乡邑,纂《越女表微录》,亦即以
为报母之一端。谈官诰序云:
举凡空闺孤嫠所谓天荒地老杳杳冥冥于同声一哭之中者,无一不破
涕为笑,光日月而垂千春,然后孝子报母之心快然而无憾,非是则孝子
之生也有涯,几长抱无涯之戚也,呜呼,至矣。
此种意思可以了解,可以同情,但是从现在看来,都是徒然。使人家牺
牲其一生或一命,却以显扬崇祀为报酬,这是很可笑的事,在士人拚命赶考
冀得一第虽倒毙闱中而无怨的时代却是讲得通的,因为情形相象,姑且不谈
愚不愚民,我想也总是近于治病的“抽白面”吧。《越女表微录》卷一中有
一则云:
瞿美斯妻来氏。美斯攻举子业,尝授徒山中,闻学使试绍兴,冒暑
往,则院门已扃,遂病。语来曰,吾以不与试至此,他日嗣我幸以秀才。
言讫而卒。来拮据长二孤女,归之士族,见族子慕学者辄啬食用资其膏
火,冀得成夫志也,然贫甚,讫无为之后者。
汪君文笔殊妙,但读之冁然亦复戚然,觉得天下可悲的喜剧此为其一,真令
人如孟德斯鸠感到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不敢说“没有法子”亦当云“怎
么办”(Chtodjealtj?),而此问题乃比契耳尼舍夫斯奇(Chernyshevski)
的或更艰难也。旌表与科第的麻醉中毒是一件事,麻醉外有何药剂又是一件
事,要来讨论也觉得在微力以上。我没有力量打乡族间的不平,何暇论天下
事,但我略知妇女问题以后,又觉得天下事尚可为,妇女的解放乃更大难,
而此事不了,天下事亦仍是行百里的半九十,种种成功只是老爷们的光荣而
已。我向来怀疑,女人小孩与农民恐怕永远是被损害与侮辱,不,或是被利
用的,无论在某一时代会尊女人为圣母,比小孩于天使,称农民是主公,结
果总还是士大夫吸了血去,历史上的治乱因革只是他们读书人的做举业取科
名的变相,拥护与打倒的东西都同样是药渣也。日本驻屯军在北平天津阅兵,
所谓日本国防妇人会的女人着了白围身(Apron)的服装跟了去站班,我就是
外国人也着实感到不愉快。记得九年前我写一篇批评军官杀奸的文章,末了
说:
“我看那班兴高采烈的革命女同志,真不禁替她们冤枉。(你们高兴什
么?)”这里更觉得冤枉。语云,佐饔得尝,佐斗得伤。附和革命,女人尚
得不到好处,何况走别的路。蔼理斯(Ellis)的时代尽管已经过去,希耳息
弗尔特(Hirschfeld)尽管被国社党所驱逐,他们的研究在我总是相信,其
真实远在任何应制文章之上。希公在所著《男与女》中有云:
“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的与性的方面之
若干改革。”凯本德(Carpenter)云:
“妇女问题须与工人的同时得解决。”此语非诳,却犹未免乐观,爱未
必能同时成年也,虽然食可以不愁耳。不佞少信而多忧,虽未生为女人身可
算是人生一乐,但读《庸训》记起祖母的事情,不禁感慨系之。精卫填海,
愚公移山,美哉寓言。假我数年五百以观世变,庶几得知究竟。愧吾但知质
与力,未能立志众生无边誓愿度也。(二十六年一月十六日试笔)
'补记'胡适之先生有一部《病榻梦痕录》,没有刻书年月,疑心是晚出
的书。后来经我提议,查书中宁字都不避讳,断定是嘉庆时汪氏原刻,这样
一来落后的反而在前,在我们中间是最早刻本了。(四月十八日校阅时记)
□1937年
2月刊《宇宙风》35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人境庐诗草
黄公度是我所尊重的一个人。但是我佩服他的见识与思想,而文学尚在
其次,所以在著作里我看重《日本杂事诗》与《日本国志),其次乃是《人
境庐诗草》。老实不客气的说,这其实还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我收藏此集
就因为是人境庐著作之故,若以诗论不佞岂能懂乎。我于诗这一道是外行,
此其一。我又觉得旧诗是没有新生命的。他是已经长成了的东西,自有他的
姿色与性情,虽然不能尽一切的美,但其自己的美可以说是大抵完成了。旧
诗里大有佳作,我也是承认的,我们可以赏识以至礼赞,却是不必想去班门
弄斧。要做本无什么不可,第一贤明的方法恐怕还只有模仿,精时也可乱真,
虽然本来是假古董。若是托词于旧皮袋盛新蒲桃酒,想用旧格调去写新思想,
那总是徒劳。这只是个人的偏见,未敢拿了出来评骘古今,不过我总不相信
旧诗可以变新,于是对于新时代的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