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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部分

知堂书话-上-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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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总是徒劳。这只是个人的偏见,未敢拿了出来评骘古今,不过我总不相信
旧诗可以变新,于是对于新时代的旧诗就不感到多大兴趣。此其二。有这些
原因,我看人境庐诗还是以人为重,有时觉得里边可以窥见作者的人与时代,
也颇欣然,并不怎么注重在诗句的用典与炼字上,此诚非正宗的读诗法,但
是旧性难改,无可如何,对于新旧两派之人境庐诗的论争亦愧不能有左右袒
也。

那么,我为什么写这篇文章的呢?我这里所想谈的并不是文学上的诗,
而只是文字上的诗,换一句话来说,不是文学批评而是考订方面的事情。我
因收集黄公度的著作,《人境庐诗草》自然也在其内,得到几种本子,觉得
略有可以谈谈的地方,所以发心写此小文,——其实我于此道也是外行,不
胜道士代做厨子之感焉。寒斋所有《人境庐诗草》只有五种,列记如下:

一、《人境庐诗草》十一卷,辛亥日本印本,四册。

二、同上,高崇信、尤炳圻校点,民国十九年北平印本,一册。

三、同上,黄能立校,民国二十年上海印本,二册。

四、同上,钱萼孙笺注,民国二十五年上海印本,三册。

五、同上四卷,人境庐抄本,二册。

日本印本每卷后均书“弟遵庚初校梁启超复校”,本系黄氏家刻本,唯
由梁君经手,故印刷地或当在横滨,其用纸亦佳,盖是美浓纸也。二十年上
海印本则署“长孙能立重校印”,故称再板,亦是家刻本,内容与前本尽同,
唯多一校刊后记耳。高尤本加句读,钱本加笺注,又各有年谱及附录,其本
文亦悉依据日本印本。这里有些异同可说的,只有那抄本的四卷。我从北平
旧书店里得到此书,当初疑心是诗草的残抄本,竹纸绿色直格,每半页十三
行,中缝刻“人境庐写书”五字,书签篆文“人境庐诗草”,乃用木刻,当
是黄君手笔,书长二十三公分五,而签长有二十二公分,印红色蜡笺上。但
是拿来与刻本一比较,却并不一样,二者互有出入,可知不是一个本子。仔
细对校之后,发见这抄本四卷正与刻本的一至六卷相当,反过来说,那六卷
诗显然是根据这四卷本增减而成,所以这即是六卷的初稿。总计六卷中有诗
三百五首(有错当查),半系旧有,半系新增,其四卷本有而被删者有九十
四首,皆黄君集外诗也。钱萼孙笺注本发凡之十五云:

“诗家凡自定之集,删去之作必其所不惬意而不欲以示人者,他人辑为
集外诗,不特多事,且违作者之意。黄先生诗系晚年自定者,集外之作不多,
兹不另辑。”这也未始不言之成理,就诗言诗实是如此,传世之作岂必在多,
古人往往以数十字一篇诗留名后世,有诗集若干卷者难免多有芜词累句,受


评家的指摘。但如就人而言,欲因诗以知人,则材料不嫌太多,集外诗也是
很有用的东西吧。黄能立君校刊后记中说,黄君遗著尚有文集若干卷,我们
亦希望能早日刊布,使后人更能了解其思想与见识,唯为尊重先哲起见,读
者须认清门路,勿拿去当作古今八大家文看才好耳。

抄本四卷的诗正与刻本的六卷相当,以后的诗怎么了呢?查《诗草》卷
六所收诗系至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止,据尤编《年谱》在十六年项下云:

“先生自本年起始辑诗稿。自谓四十以前所作诗多随手散佚,庚辛之交
随使欧洲,愤时势之不可为,感身世之不遇,乃始荟萃成编,藉以自娱。”
又黄君有《人境庐诗草自序》亦作于光绪十七年六月,那么这四卷本或者即
是那时所编的初稿也未可知。(诗草自序在尤本中有之,唯未详出处,曾函
询尤君,亦不复记忆。钱编年谱在十七年项下说及此序,注云:

“先生《诗草自序》原刊集中不载,见《学衡》杂志第六十期,编者吴
穷得之于先生文孙延凯者。”(诗话下引有吴君题跋,今不录。)罗香林君
藏有黄君致胡晓岑书墨迹三纸,诗一纸,又《山歌》二页,老友饼斋(钱玄
同)录有副本,曾借抄一通,其书末云:

遵宪奔驰四海,忽忽十馀年,经济勋名一无成就,即学问之道亦如
鹢退飞,惟结习未忘,时一拥鼻,尚不至一行作吏此事遂废,删存诗稿
犹存二三百篇。今寄上《奉怀诗》一首,又《山歌》十数首,如兄意谓
可,即乞兄钞一通,改正评点而掷还之。弟于十月可到新嘉坡,寄书较
易也。

下署八月五日。其《寄怀胡晓岑同年》一诗,末署“光绪辛卯夏六月自英伦
使馆之搔蛘处书寄。”此诗今存卷四中,题曰《忆胡晓岑》,卷末一首为《舟
泊波塞》,盖是年九月作。总计四卷本共有诗二百四十七首,与书中所言二
三百篇之数亦大旨相合。《饮冰室诗话》所云丙申(一八九六)年梁任公何
翽高诸人所见《人境庐集》,事在五年后,或当别是一本,不能详矣。

四卷本中有二十四题全删,共六十首,题目存留而删去其几首者有十六
项,其最特别的是删改律诗为绝句,计有三项。卷一中《闻诗五妇病甚》云:

中年儿女更情长,宛转重吟妇病行。四壁对怜消渴疾,十洲难觅反
魂香。每将家事探遗语,先写诗题说悼亡。终日菜羹鱼酱外,帖书乞米
药钞方。

刻本只存首尾两联,中四句全删。《为梁诗五悼亡作》及《哭张心谷》亦均
如是,后者本有六首,其第三删改为七绝,即刻本的第一首是也。全删的诗
在卷一中有《榜后》四首,《无题》三首,《游仙词》八首,皆可注意。今
录《游仙词》于下,其后即列癸酉追和罗少珊诗,盖是同治十二年(一八七
三)所作:

新声屡奏郁轮袍,混入群仙亦足豪,夜半寥阳呼捉贼,
九天高处又偷桃。
招摇天市闹喧哗,上界年年卜榜花,贯索囷仓齐及第,
群仙校对字无差。
贝宫瑶阙矗千层,欲上天梯总未能,但解淮王炼金术,
便容鸡犬共飞升。
上清科斗字犹存,检点琅函校旧文,亲写绿章连夜奏,
微臣眼见异风闻。
臣朔当年溺殿衙,颇烦王母口赍嗟,金盘玉碗今盛矢,


定比东方罪有加。
星宫昨夜会群真,各自燃犀说旧因,不识骑驴张果老,
是何虫豸是前身。
新翻妙曲舞霓裳,何故人间遍播扬,分付雏龙慎防逻,
不容■笛傍红墙。
懊侬掷米不成珠,十斛珠尘又赌输,至竟如何施狡狯,
亲骑赤凤访麻姑。

又卷三中删去在日本所作诗二十二首,其中有“浪华内田九成以所著名人书
画款识因其友税关副长苇原清风索题,杂为评论,作绝句十一首。”注云,
“仿渔洋山人论诗绝句体例,并附以注。”也是颇有意思的,不知何以删去。
还有好些有名的咏日本事物的诗,如刻本卷三中的《都踊歌》,《赤穗四十
七义士歌》等,抄本里也都没有,难道是后来补作的么,还是当初忘记编入,
这个问题我觉得没有法子解决,现在只好存疑。

部分的删去的诗以卷一为多,如《乙丑十一月避乱大埔》八首删其四,
《二十初度》四首删其三,《寄和周朗山》五首删其四,《山歌》十二删其
四,《人境庐杂诗》十删其二,皆是。今举《杂诗》的第九十两首为例:

扶筇访花柳,偶一过邻家。高芋如人立,
疏藤当壁遮。絮谈十年乱,苦问长官衙。
春水池塘满,时闻阁阁蛙。
无数杨花落,随波半化萍。未知春去处,
先爱子规声。九曲栏回绕,三叉路送迎。
猿啼并鹤怨,惭对草堂灵。


至于《山歌》的校对更是很有兴趣的事。抄本有十二首,刻本九,计抄
本比刻本多出四首,而刻本的末一首却也是抄本中所没有的。这里碰巧有罗
氏所藏黄君的手写本,共有十五首,比两本都早也更多,而且后边还有题记
五则,觉得更有意思。今依手写抄录,略注异同于下:

自煮莲羹切藕丝,待郎归来慰郎饖,为贪别处双双箸,
只怕心中忘却匙。

案此首三本皆同,以后不复注明。饖字各本均如此,当依古直笺作饥。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要今生结眼前,一十二时不离别,
郎行郎坐总随肩。

案,第二句抄本刻本均作“侬只今生结目前”。
买梨莫买蜂咬梨,心中有病没人知,因为分梨故亲切,
谁知亲切更伤离。
送郎送到牛角山,隔山不见侬自还,今朝行过记侬恨,
牛角依然弯复弯。

案,手写本第二句以下原作“望郎不见侬自还,今朝重到山头望,恨他牛角
弯复弯”,后乃涂改如上文。刻本中无,抄本“自还”作“始还”,“弯复
弯”作“弯又弯”。

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离别水东西,挽水西流不容易,
从今不养五更鸡。

案,“不容易”抄本刻本均作“想无法”。“西流”钱本作“东流”,恐误。
邻家带得书信归,书中何字侬不知,待侬亲口问渠去,
问他比侬谁瘦肥。


案,“待”抄本刻本均作“等”。
一家女儿做新娘,十家女儿看镜光,声声铜鼓门前打,
打到中心只说郎。

案,第三句抄本刻本均作“街头铜鼓声声打”,“到”均作“着”。
嫁郎已嫁十三年,今日梳头侬自怜,记得来时同食乳,
同在阿婆怀里眠。

案,“来时”抄本刻本均作“初来”。
阿嫂笑郎学精灵,阿姊笑侬假惺惺,笑时定要和郎赌,
谁不脸红谁算赢。

案,手写本“惺惺”原作“至诚”,后改,“赌”写作“睹”,当系笔误,

抄本刻本均无。
做月要做十五月,做春要做四时春。做雨要做连绵雨,
做人莫做无情人。

案,抄本刻本均无。
见郎消瘦可人怜,劝郎莫贪欢喜缘,花房胡蝶抱花睡,
可能安睡到明年。

案,手写本“可能”原作“看他”,后改,抄本作“如何”。刻本无。
自剪青丝打作条,送郎亲手将纸包,如果郎心止不住,
请看结发不开交。

案,“送郎亲手”抄本刻本均作“亲手送郎”,“请看”均作“看侬”。
人人曾做少年来,记得郎心那一时,今日郎年不翻少,
却夸年少好花枝。

案,却夸年少抄本作却夸新样。刻本无。
人道风吹花落地,侬要风吹花上枝,亲将黄蜡粘花去,
到老终无花落时。

案,抄本有,刻本无。
第一香橼第二莲,第三槟榔个个圆,第四芙蓉并枣子,
有缘先要得郎怜。

案,并刻本作五,“有缘先要”作“送郎都要”。抄本无。其后有题记云:
十五国风妙绝古今,正以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
反不能尔,以人籁易为,天籁难学也。余离家日久,乡音渐忘,辑录此
歌谣往往搜索枯肠,半日不成一字,因念彼冈头溪尾,肩挑一担,竟日
往复,歌声不歇者,何其才之大也。
钱塘梁应来孝廉作《秋雨庵随笔》录粤歌十数篇,如“月子弯弯照
九州”等篇皆哀感顽艳,绝妙好词,中有“四更鸡啼郎过广”一语,可
知即为吾乡山歌。然山歌每以方言设喻,或以作韵,苟不谙土俗,即不
知其妙,笔之于书殊不易耳。
往在京师,钟遇宾师见语,有土娼名“满绒遮”,与千总谢某昵好,
中秋节至其家,则既有密约,意不在客,因戏谓汝能为歌,吾辈即去不
复嬲。遂应声曰:“八月十五看月华,月华照见侬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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