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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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州贼,后为歙人,道州贼日食必率其徒诵此,又教敏人率吾辈诵之,
乃知其空言恐吓,实无邪术也。
悔翁自己曾经诵过赞美,其后妻亦因诵读不熟将被挞,二女愿代,七月中记
云:
“十六日,女婆来打,二女代其母受扑五十。”至九月初十日,二女终
以不食死,悔翁记之云:
“此后日子难过,后母气难受,日甚一日也。”悔翁一节日记及文集中
“次女哀辞”均极酸楚,其所记关于女人生活的偏激之论盖亦从此出也。胡
光国著《愚园诗话》卷一载周葆濂所作《哀江南》曲,有一节云:
可记得,逢七日,奏章烧。
甚赞美,与天条,下凡天父遗新诏。
一桩桩胡闹,都是这小儿曹。
盖即指此事。《思痛记》在叙述敬天父后又云:
贼目令众坐,于是踞者蹲者,跷足者,倚肩搭背、舞手动脚,贼相
毕露。小贼二三人立贼目后装水烟,呼馀众至问姓名,各报讫,掌书一
一注簿。贼目又言,尔众系新来人,宜一心归顺天朝,不可逃走,逃走
必死。复问能挑担打先锋者须自言,强壮者咸答曰能。馀五人答皆不能
挑担,只会打杂,贼乃派令打杂,心始定。又曰,我是典圣粮官,指各
贼曰,他们都是老兄弟。。。自明日起逐日随老兄弟们去打粮,不能去
者留馆烧火当差。说毕令人带回,贼众亦都散,此又贼中所讲道理也。
陈子庄著《庸困斋笔记》卷四有一条云:
贼之最无道理者日讲道理。每遇讲道理之时,必有所为也。凡掳众
搜粮则讲道理,行军出令则讲道理,选女色为妃嫔则讲道理,驱蠢夫壮
丁为极苦至难之事则讲道理。究其所讲者,其初必称天父造成山海,莫
大功德,天王东王操心劳力,安养世人,莫大功德,理应供奉欢喜,娱
其心志,畅其体肤,尔等众小安得妄享天父之财禄,骄淫怠情,犯天条
律云云。以后则宣扬贼将欲为之事,以一众心,而复引天父之语以证之,
如谓孔子为不通秀才,天父前日己将其责打手心等语,闻之令人发指,
即在贼中之人听之亦不复信也。
《愚园诗话》又载马寿龄的新乐府一首,题曰“讲道理”,其词云:
锣鼓四声挥令旗,听讲道理鸡鸣时。
桌有围,椅有披,五更鹄立拱候之。
日午一骑红袍驰,戈矛簇拥萧管吹。
从容下马严威仪,升座良久方致辞:
我辈金田起义始,谈何容易来至斯。
寒暑酷烈,山川险巇,千辛万苦成帝基。
尔辈生逢太平日,举足便上天堂梯。
夫死自有夫,妻死自有妻,无怨无恶无悲啼。
妖魔扫尽享天福,自有天父天兄为提携。
听者已倦讲未已,男子命退又女子,
女子痴憨笑相语,不讲顺理讲倒理。
陈马二君似未尝被掳,所说或难免传闻异辞,但大体当可信,盖李君所遇或
是普通仪式,陈马则属于特殊者,而其中又有分别,即一是政治的宣传,一
乃教义的训练是也。
太平天国在反抗满清这一点上总是应当称赞的,虽然他的估价不能高出
朱洪武之上。明朝文化恐怕只有八股,假如其间没有一个王怕安出来乱闹一
阵子。洪门文化不幸尚未建立成功,他以会党作基础再加上了教会,这个样
子很有点蹊跷,至少我是觉得没有多少意思的。至于武化,杀妖是一件事,
杀人又是一件事,这里暂且不谈。《思痛记》所记杀人事很可观,自有原书
在也。(民国廿六年四月十三日,于北平)
□1937年
5月刊《谈风》14期,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思痛记
李小池著《思痛记》二卷,余于戊戌冬问买得一册,于今已四十馀年矣,
时出披阅,有自己鞭尸之痛。李氏别种著作,亦曾着意收罗,见《思痛记》
尤欲得之,至今已有三册,新旧稍不同,内容则一,前又得其一,墨暗纸敝,
未叶墨题一行云,丙申九月彼园读于沪滨,印文曰小园,各本均只有光绪六
年高鼎序金遗跋各一,此本乃多有光绪十三年黄思永序一篇,盖后刻加入者,
故为早印本所无也。
洪杨之事,今世艳称,不知其惨痛乃如此,黄氏自称固身遭大痛而未忍
言者,序云,今读是编,语语酸楚人心坎,不觉旧痛触发,涕泣交流,良可
悲矣。往日尝读鲁叔容《虎口日记》,杨德荣《夏虫自语》,李召棠《乱后
记所记》,觉得都不甚奇,惟此记所书殆可与《扬州十日记》竞爽,思之尤
可畏惧,此意正亦不忍言也。余收集《思痛记》已有四册,本意亦拟分给他
人,惟解者不易得,故至今未损一册。前曾借给胡适之君一读,不知其印象
如何,当时不愿追问,适之亦是识者,想亦以此不曾给什么回答也。(民国
二十九年四月十八日记)
□1940年
4月
29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晚明小品选注
个月前偶然到琉璃厂去,在店头看见一册《晚明小品选注》,是《学生
国学丛书》之一,去年冬天新出版的,我见了喜欢,就买了一册回来。我对
于晚明文是颇有好意的,因为那时是一种思想文章的解放时代,大抵自从王
阳明把儒门打开,放进禅味来以后,这就发生变化,一个李卓吾与一个徐文
长虽然力量大小不同,总之可以表示这方面的发展趋向。小说戏曲的成绩很
大,不过我是绝对外行,不敢动一个手指头,只有散文还觉得好念,所以有
点喜欢,然而古书又很难得,得有选本新著亦正慰情胜无耳。说到选本往往
遇见高明人的白眼,这其实是极应当的,假如作者有全集行世,学者又愿专
攻,那么为甚弃全集而取选本,岂不是自甘墙面么。但是话分两面说,也有
些全集不易得,而读者又未必想作专家的,那么选本倒也是有用的东西,可
以应付这个需要,各图书馆里固然都备有《全唐诗》,即寒斋书架上唐人诗
集也有若干部,可是不佞的诗的知识实在还是从《唐诗三百首》来的,此固
由懒惰不好学之故,但我自己的经验上诚不敢看轻选本也。我这里只是泛论,
至于这一册晚明小品选得如何不在议论之列,请看客各自着眼,盖这里我所
注意者乃在注而非选也。
笺注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本书选注者在叙例中立例九则,其第八云:
本书注释力求简明,然一字之疑必探其本,一句之晦必竟其源,间
有考检不获则注明未详二字。。。郢书燕说,庶几或免,虽然,松之往
矣,孝标不再,博识异闻非所能详,浅陋之诮又乌敢辞。
这话说得很好,可是做到很难。据我所知道只有《骈雅训纂》的著者魏茂林
可以佩服,所著有《同馆诗赋解题》、《二家诗钞笺略》均佳。其作注不单
呆引出典熟语,却就本诗用意上说明,不但博闻,且有常识,能予读者以不
少帮助。如有正味斋咏史诗“殷浩书空”未联云:“西风运笔阵,渺渺羡烟
鸿。”别家注释大抵只引《法书要录》“笔阵图”而已,魏君于此外又说明
云:“又按此阵字借作雁阵解,盖以雁为书空匠者意关合,见陶毅《清异录》
上禽名门。”我曾读梁元帝的《荡妇秋思赋》,查黎经诰所著《六朝文笺注》,
题下注有云:“说文曰,秋,禾谷熟也。”看了不禁觉得好笑,不知禾谷熟
了为什么荡妇要胡思乱想,恐怕许叔重也说不出道理来吧,黎注据说是李善
式的,而魏注则自称以纪氏的《庚辰集》为法,两相比较,我宁取纪大烟斗
矣。
《晚明小品》共选文一百五十九篇,篇篇有注,我未及遍读,只挑了袁
中郎的几首游记来看,觉得未能满意。如《西湖一》云:“晚同子公渡净寺,
觅阿宾旧住僧房。”注云:“阿宾谓唐骆宾王。旧传宾王尝亡命为僧,驻锡
西湖。”案骆宾王虽然传说曾在灵隐寺遇见宋之问,这里的阿宾却并不是他。
《解脱集》及梨云馆本都云阿宾,袁小修所编中郎全集中独改作小修二字,
可知阿宾即是小修的小名也。
又《飞来峰》中云:“壁间佛像皆杨秃所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
厌。”注云:“杨秃谓杨惠之,唐塑像名家。”案《西湖梦寻》卷二“飞来
峰”项下云:“深恨杨髡遍体俱凿佛像,罗汉世尊栉比皆是,如西子以花艳
之肤,莹白之体,刺作台池鸟兽,乃以黔墨涂之也。”又“峋嵝山房”项下
有张宗子自作小记,亦见《陶庵梦忆》卷二,中有云:
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见一波斯胡坐龙象,蛮女四五献
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
溺渡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咄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
叹。
杨秃杨髡都是一人,即元杨髡真伽。
又《天池》中云:“因大书简板曰:种阿僧祇善根,亲非亲,怨非怨,
阳焰空华,诸法皆如幻;遍阎浮提佛土,去自去,来自来,闲云野鹤,何天
不可飞。”选注本首句在僧字下点句,注云:“阿,语词,是僧人祗须种善
根。”案此系对联,下联阎浮提既系连用,则此处亦自不得断。据《翻译名
义集》卷八数量篇三十六云:“阿僧祗,或阿僧金耶,此云无央数。《楚辞》
云,时犹未央。王逸曰,央,尽也。《大论》云,僧祗秦言数,阿言无。”
准此可知原云种无量数的善根,不能如字解说也。
不佞自己不能做选注工夫,却来多说风凉话,自知不该,唯正因看重此
种工作有益于人,故愿有所助益,贡其愚得,不然新书多矣,鄙人无暇看更
无暇挑眼,想读者当能喻此意耳。
(二十六年四月二十日,于北平)
□1937年
5月
6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南堂诗抄
偶然得到两本清初的诗集。我说偶然,因为诗我是不大懂的,平常诗集
除了搜集同乡著作之外就不买,所以这两本的确可以说是偶然得来的,虽然
亦自各有其因缘。其一是吴景旭的《南山堂自订诗》四卷。吴景旭字旦生,
著有《历代诗话》八十卷,刻入嘉业堂的《吴兴先哲遗书》中,是我所喜欢
的一种书,这回看见他的诗也想拿来一读。书无序跋,目录也撕去了一半,
疑心他不全,查诗话刘承干跋只云“有南山自订诗”,也不说卷数,到后来
拆开重订,乃见后书面的里边有字两行,左云:
“《南山堂自订诗》,下册七卷至十卷佚阙。”右云:
“旦生公遗著,裔孙永敬识。”盖估人作弊,将书面反折改装,假充完
全,却不知即使是残本不佞也会要也。但此册实止四卷,或者下册当是五至
十,亦未可知。集中所收诗自顺治己丑至康熙甲辰,凡十六年,卷四有五十
二偶作,时为壬寅,案当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刘跋亦称其为明诸生,
其诗却极少遗老气,辛丑有《喜光儿得赐探花》一诗可知,唯时有放恣或平
易处亦觉得可喜。卷一《罱泥行》上半云:
一溪小雨直如发,尖头艓子长竿揭,
凭将两腕翕复张,形模蛤蚧相箝镊。
载归取次壅桑间,平铺滑汰孩子跌。
卷三有诗题云:
“己亥闻警,雉侯下令荷戈戍城上,家贫无兵械,因销一■花小锄为刃,
作长句伤之。”诗并不佳,故不录,但只此一题也就够有意思了。
其二是方贞观的《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