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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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世之下而欲悬言其是非乎。宋人乡不审细止,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
据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将也。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不据蜀便无
地可措足,此论直是不读《三国志)。宋人议论多如此,不可学他。
又卷八《遗言)有云:“宋人说话只要说得爽快,都不料前后。”徐时栋《烟
屿楼读书志)卷十六(宋文鉴)之十云:“宋儒论古人多好为迂刻之言,如
苏辙之论光武昭烈,曾巩之论汉文,秦观之论石庆,张来之论哪吉,多非平
情。孔子曰,尔责于人终无已时。大抵皆坐此病。”又蒋超伯(南渭椿语)
卷四云:“痰字从无人诗文者,朱直《史论初集)低胡致堂云:双目如菩,
满腹皆痰。鄙俚极矣,不可为训。”蒋氏原意在于论痰字,又未有的议论或
者也未必高明,反正这种东西是没法作得好的,但总之批评胡致堂的话是很
对,而且也可以移作许多史论的评语。史论本来容易为迂刻之言,再加上应
试经义的参和,更弄得要不得了,我说比八股文还有害的就是这个物事。盖
最初不过是双目如替,满腹皆痰,实为天分所限,随口乱说,还是情有可原,
应试体的史论乃是舞文弄墨,颠倒黑白,毫无诚意,只图入试官之目,或中
看官之意,博得名利而已。此种技俩在翟君的跋文中说得非常透彻,无以复
加,我们可以不必再来辞费,现在只想结束一句道:八股文死矣,与八股文
同出于经义的史论则尚活着,此即清末的策论,民国以来的各种文字是也。
去年我写过一篇小文,说明洋八股即是策论,曾经有这几句话:“同是
功令文章,但做八股文使人庸腐,做策论则使人谬妄,其一重在模拟服从,
其一则重在胡说乱道也。专做八股文的结果只学会按谱填词,应拍起舞,里
边全没有思想,其做八股文而能胡说乱道者,仍靠兼做策论之力也。”这个
意思我觉得是对的,关于八股文的话与徐灵胎相合,关于策论则与冯钝吟等
人相合,古人所说正可与我互作注脚也。
小时候在家读坊刻《东莱博议》,忽忽三十馀年,及今重阅,已不记那
几篇读过与否,唯第一篇论郑庄公共叔段,《左传》本文原在卷首,又因金
圣叹批点过,特别记得清楚,《博议》文亦尚多记得。如起首一节云:
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
段何负于庄公?且为钩饵以诱鱼者钓也,为陷阱以诱兽者猎也,不责钓
者而责鱼之吞饵,不责猎者而责兽之投阱,天下宁有是耶?
又结末云:
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钓者之自吞钩饵,猎者之自投陷阱也,非天
下之至拙者讵至此乎?故吾始以庄公为天下之至险,终以庄公为天下之
至拙。
读下去都很面善,因为这篇差不多是代表作,大家无有不读的,而且念起来
不但声调颇好,也有气势,意思深刻,文字流畅,的确是很漂亮的论,有志
写汉高祖或其他的论文的人哪能不奉为圭臬呢。但细看一下,也不必用什么
新的眼光,便觉得这确是小试利器,甜熟,浅薄,伶俐,苛刻,好坏都就在
这里,当作文章看却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这只是一个秀才胚子,他的本领只
有去做颂圣诗文或写状子而已。只可惜潜势力太大,至今还有多数的人逃不
出他的支配,不论写古文白话都是如此,只要稍为留心,便可随时随地看出
新策论来。在这时候如要参考资料以备印证,《东莱博议》自然是最好的,
其次才是《古文观止》。试帖诗与八股文不会复活的了,这很可以乐观,策
论或史论就实在没有办法,土八股之后有洋八股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八股出
来,我相信一定都是这东西的变种,盖其本根深矣。
我写这篇小文,并不是想对于世道人心有什么裨益,吾力之为微正如帝
力之大,如盂德斯鸠所说,实在我是一点没有办法。傅青主《书成弘文后》
云:“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
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派,真恶心杀,真恶心杀。”我也只是说恶心而
已。
(二十六年六月七日,于北平苦住庵)
□1937年
7月刊《宇宙风》44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淡》
贺贻孙论诗
谢枚如著《课馀偶录》卷一有一则云:
永新贺子翼贻孙先生著述颇富,予客江右尝借读其全书,抄存其《激
书》十数篇收之箧衍。其《水田居文集》凡五卷,议论笔力不亚魏叔子,
且时世相及,而名不甚显,集亦不甚行,殆为易堂诸子所掩耳,要为桑
海中一作手,非王于一陈士业辈所能比肩也。有云:遵时养晦,藏用于
正人无用之时,著书立说,多事于帖括无事之日。(答李谦庵书)。贫
能炼骨,骨坚则境不摇,彼无骨者必不能不逢迎纷纭,无怪其居心不静
也。无骨之人,富贵尤能乱志,贫贱更难自持(复周畴五书)。有意为
闲,其人必忙,有意为韵,其人必村,此不待较量而知也(书补松诗后)。
安贫嗜古之意溢于言下,可以觇其所养矣。
《四库全书总目》一八一“别集类存目八”著录文集五卷,评云:
所作皆跌宕自喜,其与艾千子书云,文章贵有妙悟,而能悟者必于
古人文集之外别有自得,虽针砭东乡之言,而贻孙所以自命者亦大略可
见,特一气挥写过于雄快,亦不免于太尽之患也。
又一二五“杂家类存目二”著录《激书》无卷数,评云:
所述皆愤世嫉俗之谈,多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借以立
议,若《太平广记》“贵公子炼炭”之类,或因古语而推阐之,如“苏
轼书曹孟德”之类。其文称心而谈,有纵横曼衍之意,而句或伤于冗赘,
字或伤于纤丽,盖学《庄子》而不成者,其大旨则黄老家言也。
《四库提要》对于非正宗的思想文章向来是很嫉视的,这里所说还算有点好
意。平景孙著《国朝文薮》题辞卷一中也有一则是讲《水田居文集》的,并
说及《激书》,文云:
子翼少工时文,与茂先、巨源、石庄诸公齐名,举崇祯丙子副贡生,
入国朝隐居不出,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遂改僧服。据叶擎
霄《激书》序,似卒于康熙丙子,年九十一矣。文笔奔放,近苏文忠,
集中史论最多,其文意制峭诡,有似柳州、可之、复愚者。《激书》二
卷,包慎伯最爱之,谓近《韩非》《吕览》,而世少知者。盖嘉庆中骈
体盛而散文衰,桐城派尤易袭取,慎伯与完庵、厚堂默深、子潇诸子出,
以丙部起文集之衰,故有取于是。其风实自阳湖浑李二氏昉,于是古文
复盛,至于今不衰。
看了这些批评我就想找《水田居集》来一读,可是诗文集未能买到,只搜得
其他五种,即《激书》二卷,《易解》七卷,《诗解》六卷,《骚筏》一卷,
《诗筏》一卷,《易经》我所不懂,《诗经》颇有说得好的地方。《四库书
目》十六“诗类存目一”著录《诗解》,评有云:
每篇先列小序,次释名物,次发挥诗意,主孟子以意逆志之说,每
曲求言外之旨,故颇胜诸儒之拘腐,而其所从入乃在钟惺诗评,故亦往
往以后人诗法诂先圣之经,不免失之佻巧,所谓楚既失之齐亦未为得也。
盖迂儒解诗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远,贻孙解诗又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近
耳。
其实据我看来这正是贺君的好处,能够把《诗经》当作文艺看,开后世读诗
的正当门径。此风盖始于钟伯敬,历戴仲甫、万茂先、贺子翼,清朝有姚首
①《宇宙风》题作《论诗》。
源、牛空山、郝兰皋以及陈舜百,此派虽被视为旁门外道,究竟还不落莫,
《四库书目》中评万氏《诗经偶笺》云:
其自序有曰,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而不知《诗》之为诗,一
蔽也,云云。盖钟惺谭元春诗派盛于明末,流弊所及乃至以其法解经,
《诗归》之贻害于学者可谓酷矣。
我想这正该反过来说,《诗归》即使在别方面多缺点,其以诗法读经这一点
总是不错的,而且有益于学者亦正以此,所可惜者现今绍述无人,新文艺讲
了二十年,还没有一部用新眼光解说的《诗经》,此真公安竟陵派不如矣。
我们不必一定去爱古人;但有时难免有薄今人之意耳。
贺君说《诗》仍从序说,虽然只取古序发端一语,以为此外皆汉儒续增
不尽足据,其解释《诗》旨难得有新意思也是当然的,唯关于诗词颇多妙语,
如《卫风》“氓之蚩蚩”一诗,仍遵序云刺时也,解有云:
此篇与《谷风》篇才情悉敌,但《谷风》词正、此诗词曲,《谷风》
怨而婉,此诗恧而婉,其旨微异耳。且其列叙事情,如首章幽约,次章
私奔,三章自叹,四章被斥,五章反目,六章悲往,明是一本分出传奇,
曲白关目悉备,如此丑事却费风人竭力描写,色色逼真,所谓化工,非
画工也。今或从注说,谓必淫妇人自作乃能委悉如此,不知今古弃妇吟
经曹子建辈锦心绣肠从旁揣摩,比妇人声口尤为酸楚,况抱布贸丝车来
贿迁,分明是《出像会真记》,岂有妇人自供之理。
钟伯敬曰,子无良媒,滤之也,奔岂有媒乎。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亦谑之也,盖贸丝春时事也,此时已许之矣,故又谚之。古今男女狎昵,
情词不甚相达,但口齿蕴藉,后人不解,遂认真耳。
这里所说道理似均极平常,却说得多么好,显得气象平易阔宽,我们如不想
听深奥的文艺批评,只要找个有经验人略给指点,待我自己去领解,则此类
解说当最为有益了。《诗筏》一卷凡二百则,亦即以此气象来谈古诗,自《十
九首》以至明末。其自序云:
二十年前与友人论诗,退而书之,以为如涉之用筏也,故名曰《诗
筏》。今取视之,几不知为谁人之语,盖予既已舍之矣。予既舍之,而
欲人之用之,可乎?虽然,予固望人之舍也,苟能舍之,斯能用之矣。
深则厉,浅则揭,奚以筏为?河桥之鹊,渡则去焉,葛陂之龙,济则掷
之,又奚以筏为?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所极,送君者自涯
而返,君自此远矣。是为用筏耶,为舍筏耶,为不用之用不舍之舍耶?
夫苟如是而后吾书可传也,亦可烧也。
卷中佳篇甚多,意见通达,倾向公安竟陵而能不偏执,极为难得。略举其数
则如云:
不为应酬而作则神清,不为谄读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
此虽似老生常谈,古今文人却没有几个人担当得起,上二是富贵不能淫,还
有许多人做得到,下一是威武不能屈,便不大容易,况威武并不限于王难耶。
又云:
公宴诗在酒肉场中露出酸馅本色,寒士得贵游残杯冷炙,感恩至此,
殊为可笑,而满篇搬数他人富贵,尤见俗态。惟曹子建自露家风,而应
瑒侍建章集诗末语不忘儆戒,颇为得体耳。大抵建安诸子稍有才调全无
骨力,岂文举正平见杀后,文人垂首丧气,遂软媚取容至此,伤哉。
《巷伯》之卒章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节南山》之卒章曰,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是刺人者不讳其名也。《崧高》之卒章曰,吉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