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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恝则家道坏矣。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
李君是旧文人,其非薄本不足怪,但能看出此一特点,亦可谓颇有眼力矣。
李卓吾的思想好处颇不少,其最明了的亦可在这里看出来。《焚书》卷二《答
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云:“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可乎?谓见有
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初潭集》卷三
列记李夫人、阮嗣宗邻家女、阮仲容姑家鲜卑婢诸事后,加案语云:
李温陵曰,甚矣声色之迷人也,破国亡家,丧身失志,伤风败类,
无不由此,可不慎欤。然汉武以雄才而拓地万馀里,魏武以英雄而割据
有中原,又何尝不自声色中来也,嗣宗仲容流声后世,固以此耳。岂其
所破败者自有所在,或在彼而未必在此欤。吾以是观之,若使夏不妹喜,
吴不西施,亦必立而败亡也。周之共主,寄食东西,与贫乞何殊,一饭
不能自给,又何声色之娱乎。固知成身之理,其道甚大,建业之山,英
雄为本,彼琐琐者非恃才妄作,果于诛戮,则不才无断,威福在下也。
此兴亡之所在也,不可不慎也。
此所言大有见识,非寻常翻案文章可比。又卷四“苦海诸媪”项下记蔡文姬
王昭君事,评云:
“蔡文姬王昭君同是上流妇人,身世不幸,皆可悲也。”又记桓元子为
其侄女宥庾玉台一门,曹孟德为文姬宥董祀,评云:
“婿故自急,二氏一律,桓公亲亲,曹公贤贤,呜呼,曹公于是为不可
及矣。”书眉上有无名氏墨书曰:
“上数条卓吾皆以为贤,乃欲裂四维而灭天常耶。”其后别有一人书曰:
“卓吾毕竟不凡。”李卓吾此种见解盖纯是常识,与《藏书》中之称赞
卓文君正是一样,但世俗狂惑,闻之不免骇然。无名氏之批,犹礼科给事中
张问达之疏耳,其词虽严,唯实在只是一声吆喝,却无意义者也。天下第一
大危险事乃是不肯说诳话,许多思想文字之狱皆从此出。本来附和俗论一声
亦非大难事,而狷介者每不屑为,致蹈虎尾之危,可深慨也。二月中题《扪
烛脞存》中曾云:
“卓吾老子有何奇,也只是这一点常识,又加以洁癖,乃更至于以此杀
身矣。”但只有常识,虽然白眼看天下读书人,如不多说话,也可括囊无咎,
此上又有洁癖,则如饭中有蝇子,必哇出之为快,斯为祸大矣。
《初潭集》三十卷,万历十六年卓吾初落发龙潭即纂此,故曰“初潭”,
时年六十二岁。书分五部,曰夫妇、父子、兄弟、师友、君臣,又各分细目,
抄集故事,有如《世说》,间附以评论。中国读书人喜评史,往往深文周纳,
不近人情,又或论文,则咬文嚼字,如吟味制艺然。卓吾评乃随意插嘴,多
有妙趣,又务为解放,即偶有指摘亦具情理,非漫然也。卷十一“儒教下”
云:
鲁季孙有丧,孔子往吊之,入门而左,从客也。主人以玙铡?
子径庭而趋,历阶而上曰,以宝玉收,譬之犹暴骸中原也。
评曰:“太管闲事,非子言也。”又云: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饥者。有蒙袂戢履,贸贸而来。曰,
嗟,来食,曰,余唯不食磋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之,不食而死。
仲尼曰,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评曰:“道学可厌,非夫子语。”据《檀弓》所说,这里说话的是曾子,
不知何以写作仲尼,但这两节所批总之都是不错的。他知道真的儒家通达人
情物理,所言说必定平易近人,不涉于琐碎迂曲也。《焚书》卷三《童心说》
中说得很妙,他以为经书中有些都只是圣人的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
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此语虽近游戏,却也颇有意思,
格以儒家忠恕之义,亦自不难辨别出来,如上文所举,虽只是卓吾一家的看
法,可以作为一例也。近来介绍李卓吾者有四川吴虞、日本铃木虎雄、福建
朱维之、广东容肇祖,其生平行事思想约略可知矣,《焚书》亦已有两三次
活字翻印,惜多错误不便读,安得有好事者取原书并续书影印,又抄录遗文
为一集,公之于世,以便学者乎。
(廿九年一月廿七日)
□1940年
1月刊《中国文艺》1卷
5号,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杂文》
习苦斋画絮
戴醇士著作,旧得有《习苦斋文》四卷诗八卷,同治五年刊,《笔记》
一卷,十年刊,《画絮》十卷,光绪十九年刊,皆木板也。后又得《画絮》
别本四册,曾题其端云:“平常所见《画絮》皆惠年编刊十卷本,今此书只
四卷,字画精好,胜于惠刻,而前后无题序,意者或即戴兆春所云,先君于
服官吴门时曾裒集付刻数卷者耶。此系吴仲怿旧藏,卷首有海丰吴氏石莲庵
一印。”顷读《春在堂杂文》,五编卷七有《习苦斋画记类编》序,叙惠菱
舫得《习苦斋画絮》读之而画学大进,又云:“然《画絮》一书只刻四卷,
尚有《习苦斋画记》十卷,未刻也。”惠氏取《画记》排比,比类相从,付
之剞劂,题曰《习苦斋画记类编》。今查惠年刊本中此序固在,且系曲园手
书,唯上文所引数语已改为“然其书十卷未刻也”八字,又其后《画记类编》
之记亦改作絮字,唯题叶篆书仍作“戴文节画记”耳。由此乃知四卷本确系
戴氏初刻之《画絮》,盖是十卷之一部分,曲园谓画记别有一书,当为传闻
之讹,而惠菱舫所刻改变体例,亦不宜袭《画絮》原名,如序中所称加类编
二字,庶几名实相副乎。今只通行十卷本,原刻四卷几已无人知之矣,不佞
幸得石莲庵藏本,又于曲园集中见未删改之序文,乃能明白此事颠末,亦正
是一幸事也。
□1940年
2月
13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耳食录
从旧书堆中找出《耳食录》正续共二十卷,坊刻粗纸印,错字满目而文
可读。《复堂日记补录》光绪四年十月二十八日云,阅乐莲裳《耳食录》,
文采丽密,稗乘中可取者。复堂常阅小说,见于日记,据其批评以《耳食录》
为最佳。乐君本能文,文章的确写得不错,虽终未脱《聊斋》科臼,却亦有
其佳处。
大抵志怪之书要在无所为,若《还冤志》《金刚经鸠异》标明宗旨者,
别是一类,亦无妨碍。《耳食录》亦谈报应,但其纯为志怪而作者多诙诡可
喜,如卷一之《邓无影》,卷六之《廊下物》,颇有《诺皋记》之风。又卷
五《白衣妇人》一则,迷离惝怳,莫明究竟,后世小说中少见此种写法,实
乃是《诺皋记》下卷戴詧事的翻案,可知乐君受段柯古之影响为不浅矣。唯
原文云詧为诸妇人牵入坑,及詧出又失其弟,家人恸哭,詧独不哭曰,他亦
甚快活,何用哭也。《耳食录》述少年语曰,彼甚乐,尚何哭为。此则殊有
点金成铁之概。文字之事盖甚难言,乐君尚未能辨其中边甘苦,益可知此事
之真不易矣。卷六《南野社令》一则记溺鬼因慈心得任土地,虽是劝戒老调,
而文情斐娓,无惹厌处,其工巧似出《阅微草堂》之上,盖纪晓岚工于文而
主意太显露,使人觉得如吞糖衣丸药,若能味如橄榄或萝卜,虽是用意在润
喉清火,亦可吃得有味,乐莲裳此文可为一例矣。
鄙人常说说鬼要无所为,其实重要的还是在于文章与态度,假如二者皆
诚实质朴,自有其美,虽有所说示,有如个人的宗教倾向,读者亦可以礼相
接,或赞或否,均无所嫌也。由此观之,写文章本无一定的规律,无所为固
然最好,却亦可以有例外,大抵作者的趣味与见识乃是必要的两重基本,即
态度之所从出。古人云,士先器识而后文章,语虽陈旧,实颇有理,盖文章
与器识本来是一物之表里耳。
□1940年
2月
13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琐事闲录
张林西著《琐事闲录》正续各二卷,咸丰年刊,书本寻常,而近来贾人
居奇,以高价始得一部,盖几需十金矣。林西河间人,殆慕其乡先达观奕道
人者,亦多谈因果怪异,唯尚质朴可喜,又肯多记琐屑事,不负其题名,如
卷上之《苹果枣》与《甜瓜》,续编卷上之《■》,皆一般随笔中所鲜见。
续编卷上又有《不入诗话》一则云:
先叔祖幼不读书,而聪明颖悟,古近体杂作颇富,惜皆散遗,游幕
江南日与袁太史往来,正值《随园诗话》开雕之时,薄其行止,终不肯
出稿以相示也。曾云,袁某好相人阴,两三次晤叙之后,必设法窥验,
殊为可鄙。
按随园身后是非甚多,窃意关于诗文方面,蒋子潇《游艺录》中所说最为持
平,若论其人,则只凭著作想望其丰采者与曾经面接者两方可以有很大的距
离,亦可以说都各有道理者也。
林西的叔祖弼亭,据《闲录》中所记,曾向兄索钱不得,携纸锭来焚化,
则其人似亦非君子。惟所云随园陋习,当未必尽虚,盖士大夫中常有此等事,
尚不如续编《食性》一则中记嗜痰与鼻涕者之尤为少见也。张君记此琐事,
虽意在非袁,却亦可贵。鄙人曾从故友烨斋闻知名人逸事三四,自己见闻亦
有若干,尚未能振笔直书,留为后世人作谈资,则朴直处不逮前人远矣。
□1940年
3月
1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跨鹤吹笙谱
顾子山著《眉绿楼词》,凡八种,分类成书,体例颇新。末一种曰《跨
鹤吹笙谱》,皆赋其园中之景物,调寄《望江南》,凡六百首,诚如潘遵祁
所云,创前人所未有。寒斋别有一册单行本,中缝无谱名,前有艮庵七十小
像,盖是光绪庚辰年刻,在甲申总集上则像与题词小有修改,题作七十四岁
矣。余又得《跨鹤吹笙续谱》一册,词千九十五首,系毛订批校本,唯只校
至五十五叶,又多所删削,恐亦不能实行也,末尾题字一行云:“辛丑正月
忆云读于武林”,小印朱文白“已庵”,似与批校者又非是一手。东厂图书
馆续目中有此书,注云民国二十二年刊本,或者别是一本乎。闻平伯言,幼
时曾游怡园,盖至光绪末园尚完好。冈千仞著《苏杭日记》,卷上记甲申闰
五月初五游怡园事云:
归途过顾艮庵文彬,门陈“肃静”“道台”“翰林”“布政”等朱
牌,皆在官时所用。导观其所辟怡园,曲房无阿,间以奇卉异草,澄池
虚潭,交以古木怪石,石大者二三丈,岩窦四凿,突怒偃蹇,无斧削之
痕,彩笼饲孔雀丹鹤锦鸡诸异禽,未知洛阳名园有此壮丽否?
冠盖游山,昔人所讥,然中国士大夫往往不免,如上文记顾君所陈头牌执事,
亦其一例。自公退食,脱冕置几,枕石暂卧,固两不相妨,若乡绅花园门前
立清道牌,虽是常事,思之亦自可笑也。
□1940年
3月
6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九烟遗集
小时候读《昭代丛书》中《将就园记》,心甚喜之,故至今还记得黄九
烟的名字。近有书估以《九烟先生遗集》见示,道光己酉年刊,凡六卷,园
记在卷二中,如见敌人,喜而留之。但现今重读,亦不见得大佳,惟文中却
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