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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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修类稿
郎仁宝著《七修类稿》,文笔拖沓,见识卑陋,阅之闷损,惟卷帙颇富,
资料可取,仍不失为明代重要说部之一。卷十五至十八为“义理类”,发挥
意见多在此数卷内,但亦偶有佳论,如卷十七“邓攸弃子全侄”一条云:
弃子全侄,《中兴书》以其子至暮追及,攸复系子于树。予意子侄
皆幼,势难两全,故弃子而全侄,今既追及,则不惟可与之同行,亦知
道路者矣。刘须溪以为无是事,喜谈全侄而甚之之辞也,然考之本传及
当时人之言皆同,则又实有是情。呜呼,可与同行而又系之树,有人心
者可忍之耶,此所以伯道无儿,何天道无知哉。噫,晋之好名至此极矣。
按邓攸事正与郭巨埋儿是一类,人性有偏至,当时或迫而出此,后世当以悯
默处之,不必多论,惟若标榜以为孝弟轨范,则大是害理,俞理初所谓酷儒
莠书,不可轻许耳。郎氏以不忍人之心立言,自是正论,惟谓此所以伯道无
儿,犹未免有报应之陋见,其实亦只是求仁得仁而已。又归结到晋之好名,
亦不对题,盖莠书目的,在于私利,于名无所与者也。
尝见启蒙书中引陆陇其著《崇明老人记》,近日读《甘泉乡人稿》,又
见其演述为诗,为之不快者累日。老人鬻其四子为人奴,晚年得诸子孝养,
唯以赌博度日,此岂非平世莠民?而陆钱诸公盛称之,以为是幸福的父亲的
榜样,儒生失理性至于此,则又比较表扬邓郭为尤甚矣。
□1940年
4月
23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辛卯侍行记
陶拙存著《辛卯侍行记》六卷,书不难得,而多用毛太纸,近日始得官
堆纸印者一部,与原《求己录》仿佛,亦可喜也。此书记西北地理,间有记
事言处,亦殊有理致。卷一记五月十三日出怀庆东门,注云:
有郭巨故里碑。按巨虑子分母食,何不托子于友,曲为斡旋,乃欲
埋之,则大伤母心,不得为孝,岂可传之丹青乎。凡编训蒙之书,当取
切近情理者。向见某书图画故事,首卷即绘唐人元德秀以丈夫生乳湩,
乳其犹子一事,此为理所必无,近时童子多狡,以此等谰言示之无益有
损。
案郭巨事大悖理,后世亦多非之者,所云训蒙书一节尤为有识,操觚者不可
不知。其实不仅是元德秀,即董永亦是一例,《太平御览》中记此事颇详,
云引刘向《孝子传》,而冯梦龙的《笑府》与赵梦白的《笑赞》中均录有笑
话云,董永行孝,天使仙女嫁之,众仙女饯行,皆嘱付曰,此去下方访有行
孝者,寄个信来。此不必待赵君之赞,已知其悠谬,但董永不过使人觉得可
笑而已,尚无大害,若元德秀则竟是人痾矣。又卷六记腊月初四日至三角泉,
云南山下出泉,成沟,有草地数里。注云:
皆旱芦及拳曲之短茨,俗呼刺疙疸,间有席其草,或作息鸡,或作
芕箕。集吉、芨芨。戈壁中得水气,只生此三卉,远望芃芃,近视则数
步一丛,仍是粗沙细石及碱块,罕有土壤,非独不可耕植,即移他处之
草于此亦不能活。大漠不毛十而七八,车中望见荒草,为之一释愁容也。
此记塞外风物,颇有情致,又得之亲历,与耳食者迥殊,书中曾讥评主蒙古
屯田议者,龚定庵虽倔强,于此亦当无可争辩也。
□1940年
4月
26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舌华录
《舌华录》九卷,明曹臣纂著,采录诸书,惟取语不取事,分“慧语”
以至“凄语”凡十八类。昔在人家曾见过不全小本,近年乃搜得大本两部,
其一首有万历乙卯潘之恒序,袁中道序无年月,有宋兰挥藏印数方,其二只
存袁序,而板刻稍佳,似是原刊本。
小时候读《砚云甲编》中《陶庵梦忆》,始知《舌华录》的名字,原文
有云:
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余父余叔至不能饮一蠡壳,食糟
茄面辄发赪。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一簋进,弟
兄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有客在,不待客辞,亦即立
去。山人张东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
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二语颇韵,
有晋人风味。而近有伦父载之《舌华录》曰,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
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
少点金成铁手也。
今查原书乃不见此条,细看卷三“冷语”第六中间两本均缺一叶,乃从友人
借上海有光纸石印本阅之,补抄七则,恰在其内。文云:
会稽张状元诸孙四五辈皆不饮酒,善肴物,每至席所,箸下如林,
必一尽乃止。沈曼长日,张氏兄弟赋性奇哉,遇肴不论美恶只是吃,遇
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卷首列所采书目五十馀部,不知此条出于何书,
纵或失实,曹氏可不负其责,惟与张东谷语比较,确有不及处。又以张元汴
为会稽人,亦有错误。
□1940年
4月
30日刊《庸报》,暑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夷坚志
《夷坚志》全书共四百二十卷,小说家中卷帙为最繁,惜已不全,今只
存甲乙丙丁各二十卷,十万卷楼依影宋钞本重刊,流行于世。洪景卢喜编著
大部书,内容不免芜杂,《研经室外集》《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卷三称其书
中神怪荒诞之谈居其大半,而遗文轶事可资考镜者亦往往杂出于其间,评甚
公允。丙志卷十八有契丹诵诗一则云:
契丹小儿初读书,先以俗语颠倒其文句而习之,至有一字用两三字
者。顷奉使金国时,接伴副使秘书少监王补每为予言以为笑,如鸟宿池
边树,僧敲月下门两句,其读时则曰:月明里和尚门子打,水底里树上
老鸦坐,大率如此。补锦州人,亦一契丹也。
案此所记盖是汉文对读之常态,但在昔时少所见,不免以为奇怪耳。契
丹文字少见,不知中国有人通其读法否,此处尚可想见其句法排列,亦可喜
也。平常池中多作池边,契丹语译则说定为倒影水底之树,又鸟译作者鸦,
均可广异闻,未必读鸟为乌,大抵在此景色中以乌鸦为更相适欤。周松霭辑
《辽诗话》二卷,矩细毕搜,此一则亦殊有风趣,不知何以遗失也。
又案《辛卯侍行记》卷一注中论华英文难易,其十一难曰,华文多顺理
成章,其倒讲者绝少,英文大都倒讲,如曰尔若干岁,译之为如何老是你也。
陶拙存在清末亦是有识者,于此尚未免有倒顺之见,洪君古人,自更不足怪
矣。
□1940年
5月
5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入都日记
从杭州书店得旧书数种,均颇可喜,此店在清波门内花牌楼,戊戌居杭
时曾住在此街,距塔儿头不远,殊有怀旧之思。书皆小品,其一为医俗道人
著《俗语指谬》三卷,《杭州白话报》抽订本,木板竹纸,辛丑年刊。其二
为钱大昭著《迩言》六卷,光绪四年“啸园”重刊中箱本,唯与茹氏《越言
释》均未收入丛书中,不知何也。其三为《南菁丛书》本《戴氏论语注》二
十卷。其四则《入都日记》一册不分卷,不菁撰人姓氏,唯读第一叶即可知
为李圭所著书,记光绪丁亥进京验看引见事,自六月十九至十月十二逐日有
记,极琐屑切实可观。
记中常及与黄思水相见事,有数处更与《思痛记》有连,如八月十七日
条下云,令仆分送子畴慎之诸同乡土仪,火腿各一肘,茶叶各四瓶,《环游
地球新录》《思痛记》各一部。又九月二十三日条下云,慎之读余《思痛记》,
悲往日被难之惨不减于余,为加序焉。案《思痛记》一本有黄思永序,署光
绪十三年九月下浣,时日正相合。卷末又附到省记事,十月二十九日条下云:
申刻登城隍山,访伍公祠,当日在难中题壁诗已不见。前诗云:
罡风吹我下杭州,江水滔滔去不休。
今日伍公祠畔立,何期吾尚戴吾头。
追忆昔日所遭,犹不禁酸鼻也。
此一绝句亦可补入《思痛记》中,前后相去盖有二十七年矣。李君著作余着
意收罗,虽重复亦必收,今于无意中又得此日记,亦大是可喜事也。
□1940年
7月
14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老老恒言
慈山居士曹庭栋所著书,寒斋只有《逸语》十卷,《永宇溪庄识略》六
卷,皆乾隆时原刻。《老老恒言》五卷有两种,其一为光绪己卯孙氏刻本,
收在《槜李遗书》内,其二题光绪癸卯偶园刊本。案《槜李遗书》本孙稼亭
跋云旧本罕存,金眉生得之私为枕秘,既而刻之乡塾,曾以一册见贻,因重
校付梓。今偶园本有同治九年金氏序,文中恬字未避讳,板式行款及中缝上
下鱼尾等悉与《永宇溪庄识略》相同,当系所云乡塾原板,后为偶园所得,
改刻年代,此类事盖数见不鲜者也。《识略》卷六为《识阅历》,即自撰年
谱,记文甚简,而事多有趣味。乾隆十一年丙寅下云:
“是岁著《逸语》,勿少懈。注及盗泉二字,未考所出,检《水经注》
已终卷不得,忽风过几案间,揭开盗泉出处,乃注明之。”与孙渊如的《孔
子集语》相比,《逸语》自觉谨严少逊,唯因此亦别有其风趣。注语多通达,
如盗泉一节即是好例。《逸语》卷十“州里”第十九引《尸子》云:“孔子
至于暮矣而不宿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注云:
盗泉,《水经注》曰:洙水西南流,盗泉水注之,泉出卞城东北卞
山之阴。盖盗泉近孔子之居,孔子往来常过之,既不宿其地,亦不饮其
水,故记者志之日,恶其名也。愚谓不宿不饮,必有心恶其名而然,圣
人不若是之迂也。盖暮矣可宿而犹可无宿,即不宿,渴矣可饮而犹可无
饮,即不饮,行所无事而自出于正。特在记者窥测之,则以为恶其名耳。
然学者苟即是说而推焉,亦足为慎微谨小之方也。
曹氏自称慈山居士,《老老恒言》孙跋中云,园有土阜数仞,因家居奉母,
命曰慈山,晚岁即以自号,《年谱》乾隆九年甲子下云:
邑中有浚河之役,园艮隅馀隙地,令堆积淤泥,人便之,更拆去北
廓五架,尽为堆积地,数日间岿然成山,以恰值母寿,名曰慈山。尝赋
诗,有“时维二月九,春和气融漾,慈帏敞寿筵,适对兹山爽,兹山讵
云高,我乡却无两”之句。
此说慈山原始,更为详尽。跋又云,乾隆丙辰词科再启,君与兄古谦明经庭
枢均以鸿博特征。朱序云,己未丙辰两次鸿博,祖子顾少宰尔堪、兄古谦明
经庭枢皆就征,此盖为跋语所本,其实却未确。检《年谱》,康熙四十五年
丙戌,八岁,十一月古谦弟生。丙辰词科与试未用者二百二人,中有曹庭枢,
即慈山之弟,名当作廷而非庭。《识略》卷三《识杂文》中有《慈山居士自
叙传》,末云:“名庭栋。。初名廷,后改为庭,以示终老牖下之意云。”
《年谱》乾隆元年丙辰条下云,是岁以孝廉方正荐,敦促验看,自问不敢当
此,以病辞。查丙辰不就试者二十五人,其中亦无慈山名,可知所谓以鸿博
征亦是传文之误。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