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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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第一部,所以至今想起来还是很有兴趣。他是继承六朝的志怪与唐
朝的传奇文而集大成的,不过在传奇文方面他是的确成功了,志怪的短
篇了无特色,不及《阅微草堂》远甚,在《聊斋》中只可以说是失败之
作。传奇文中我觉得《婴宁》一类的东西做得最好,《促织》与《罗刹
海市》等倒还在其次。他写狐鬼和人一个样子,除了说明她们本相的地
方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妖气,我想在青年读者羡慕之馀,以为狐鬼亦佳
者当复不少,所以他这实在是狐鬼的人化,俗传此书本名《狐鬼传》,
专以讽刺人间者,未免是齐东野人之语了。我又记得题词中有这两句: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我很喜欢这种态度,这是一种
文学的心情,不汲汲于功利,但也不是对于人事完全冷淡,只是适中地
冷静处之罢了。
今年秋天淄川马君以抄本见示,我才知道蒲留仙还著有这些鼓词。现在
所见者只有六篇,据说还有几种一时找不到,所以没有收入,但即此六篇也
尽够表明蒲君的这方面的好成绩了。
说起鼓词,我们第一要想到《万古愁》和《木皮鼓词》这两种名文。《万
古愁》无论是归玄恭或熊檗庵所作,——我看归君《诛邪鬼》那种口气,觉
得曲中有些话不是他所能说,虽然我也并不能断定作者即为熊君,——《木
皮鼓词》则有云亭山人等人题记知为贾凫西的文章,总之都是“改革时人”
就是明朝的遗老,故“以神工鬼斧之笔,掳苦恨牢骚之意”,二百馀年后犹
令读者感动不能自己,此固由革命时代的意气与宋明遗民易于共鸣,但文字
的美妙盖亦有很大的力量。聊斋的作品上虽因时世关系缺少那些遗老气,但
是文词圆润,诙谐轻妙,依然是木皮正统,其中《东郭外传》一篇与“大师
挚适齐”全章正堪媲美,而丰富流畅似尤过之。醉溪道人读《木皮词》,“不
禁撮舌惊叹曰,鲁何奇士之多也!”我们正有同感。大约明末曾流行这种文
字,因系一种新兴的文学,照例有些弹力与生气,可以用了活泼自由的言词,
表现滑稽清新的趣味,激昂诚实的感情,所以用作那些悲愤文章正是恰好。
聊斋那时不能再做遗老了,他就以那种豆棚爪架的态度来应付,做出别一类
的东西来,比从前要更近于文艺的,虽然较少了一点儿社会的意义。郑板桥、
徐洄溪等的道情我想也就是这个流派的馀风,不过已有成了强弩之未的形
势。到了复古运兴,一面朴学固然奏了大功,一面文学却受了巨创,清真雅
正的文诗再走半步即是腐化,文艺界成为反动的,而此公安派潮流中的一小
波澜也就在那时完全被复古的洪水所冲没了。
现在马君找到这鼓词,设法发表出来,可以供给文学史的资料,又可以
作文学作品读,原是极好的事,而且这又正是我们所熟识的《聊斋志异》作
者的作品,更使我们感到兴趣。此外还有一种得陇望蜀的要求,便是希望马
君将来能够访求到所散失的那三篇著作,或是别位有这类东西编订刊行,以
供大家欣赏。
民国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于北平市。
□1928年作,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苦茶庵笑话选序
查笑话古已有之,后来不知怎地忽为士大夫所看不起,不复见著录,意
者其在道学与八股兴起之时乎。幼时读圣经贤传,见孟子述宋人揠苗助长芒
芒然归情状,不禁微笑,孔夫子说其父攘羊其子证之,至今尚有如此笑话,
若韩非子所录种种宋人故事,简直是后来呆女婿的流亚了。《隋经籍志》中
著录魏邯郸淳的《笑林》三卷,至唐有侯白的《启颜录》等,宋初所编类书
中尚多引用,但宋朝这类的著作便很少,虽然别方面俗文学正逐渐生长,笑
话在文学的地位却似乎没落下去了。明朝中间王学与禅宗得势之后,思想解
放影响及于文艺,冯梦龙编《笑府》十三卷,笑话差不多又得附小说戏曲的
未座了,然而三月十九天翻地覆,胡人即位,圣道复兴,李卓吾与公安竟陵
悉为禁书,墨憨斋之名亦埋没灰土下,《笑府》死而复活为《笑林广记》,
永列为下等书,不为读书人所齿,以至今日。其实,这是很不公道的,笑话
自有其用处,显明可数。其一,说理论事,空言无补,举例以明,和以调笑,
则自然解颐,心悦意服,古人多有取之者,比于寓言。其二,群居会饮,说
鬼谈天,诙谐小话亦其一种,可以破闷,可以解忧,至今能说笑话者犹得与
弹琵琶唱小曲同例,免于罚酒焉。其三,当作文学看,这是故事之一,是滑
稽小说的根芽,也或是其枝叶,研究与赏鉴者均可于此取资,唯中国滑稽小
说不知为何独不发达,笑话遂有孤苦伶仃之感耳。其四,与歌谣故事谚语相
同,笑话是人民所感的表示,凡生活情形,风土习惯,性情好恶,皆自然流
露,而尤为直截彻透,此正是民俗学中第三类的好资料也。如小脚的嗜好,
固为社会上明白的事实,诗文歌谣弹词戏剧随处致其赞美,再看笑话中《脚
像观音》及《逐段烘》诸条,则美刺具备,而男子们对于小脚之感情乃大明
瞭矣。又如《换灰》(此本未录)《卖粪》,具见南方民间风俗之一斑,此
种小事从来文人学士素不屑记,除了贾思勰郝懿行这几位,但这都是北方学
者,编笑话者多系南人,大抵缺少这种朴实的学风,而无意中却在这里保留
下好些风俗琐事,大是可喜的事。石天基记录过一则笑话,说儿子割了别人
的股去行孝,这一面是《二十四孝》提倡的一个反影,一面又何尝不是中国
社会的一个写真,忠实地写下来只略略地滑稽化而已。我们自国难以来,这
两年里所见所闻,像这“割股”的事情岂不亦已多乎?这种的笑话是先民的
脉案,然而到现在还可应用,皮鞭打出去,鞭梢还回到自己的脊梁上来,笑
话也而有苦辣的讽刺小说的风味,此又其别有意义的用处之一也。但是,我
的意思还是重在当作民俗学的资料,兹先选抄明清文人所编者为一集,如能
更往民间从老百姓口头录下现时通行笑话为第二集,则其价值当更大矣。
笑话的内容,根据《笑林广记》的分类,有十二类,即一古艳(官职科
名等),二腐流,三术业,四形体,五殊禀(痴呆善忘等),六闺风,七世
讳(帮闲娼优等),八僧道,九贪吝,十贫窭,十一讥刺,十二谬误,是也。
总合起来又可以简单地分做挖苦与猥亵两大类,二者之间固然常有相混的地
方,但是猥亵的力量很大,而且引人发笑的缘故又与别的显然不同,如挖苦
呆女婿的故事,以两性关系为材料,则听者之笑不在其呆而在猥亵、如《戳
破肚皮》(见《笑府》,此本未录)等例可见,即均属此类,故猥亵的笑话
为数殆极多。所谓挖苦者指以愚蠢残废谬误失败为材料的皆是,此类性质不
一,有极幼稚简单者,亦有较复杂者。大抵人情恶常而喜变,对于违反习俗
改变常态的事物言动多感兴趣,此在儿童最为明显,故“张貌”则笑,见爹
爹戴宝宝的帽或宝宝戴爹爹的帽亦均可笑,而贾波林在银幕上且以此艺术倾
倒一世,可谓伟矣。其次则幸灾乐祸,虽是人之大病,然而此种机微的表现
在凡人都不能免,听了人家的愚蠢谬误,能够辨别,显出智力的优胜,见了
别人的残废失败,反映出自己的幸运,这大抵是使人喜乐的原因,或者也可
以作精神的体操之一助罢?十年前我记录《徐文长的故事》数则,说明中曾
云,“从道德方面讲,这故事里的确含有好些不可为训的分子,然而我们要
知道,老百姓的思想还有好些和野蛮人相像,他们相信力即是理,无论用了
体力智力或魔力,只要能得到胜利,即是英雄,对于愚笨孱弱的失败者没有
什么同情,这只要检查中外的童话传说就可以知道。”这几句话借了来又可
以当作别一部分的说明。至于猥亵的分子在笑话里自有其特殊的意义,与上
面所说的颇有不同。——的确,猥亵的事物在各色社会上都是禁制的,它的
突然的出现原也是一种违反习俗改变常态的事,与反穿大皮鞋或酒糟鼻子有
些相像,不过它另有一种无敌的刺激力,便是引起人生最强大的大欲,促其
进行,不过并未抵于实现而以一笑了事,此所以成为笑话而又与别的有殊者
也。这个现象略与呵痒相似,据蔼理斯说,呵痒原与性的悦乐相近,容易引
起兴奋,但因生活上种种的障碍,不能容许性的不时的发泄,一面遂起阻隔,
牴牾之后阻隔随去,而馀剩的力乃发散为笑乐,其实悦乐在笑先,笑则不复
乐也。英国格莱格(J。Y。T。Greig)在所著《笑与喜剧的心理》第五章论两性
的猥亵的(男女关系事物)不雅的(两便事物)篇中曾说,“在野蛮民族及
各国缺少教育的人民中间猥亵的笑话非常通行,其第一理由是容易说。只消
一二暗示的字句,不意地说出,便会使得那些耕田的少年和挤牛奶的女郎都
格格的笑,一种猥亵的姿势使得音乐堂里充满了笑声。其第二个更为重要的
理由则是有力量,猥亵的笑话比别种的对于性欲更有强烈的刺激力。”由此
看来,我们对于这类笑话的横行可以得到谅解,但是其本相亦随明瞭,短长
显然可知,翻开各笑话书即见此类叠出不穷,而选择安排到恰好处,可入著
作之林者,盖极不易得,即为此故。其表示刻露者,在民俗资料上多极有价
值,今惜未能选入,但可取其稍稍尔雅者耳。猥亵歌谣故事与猥亵语之搜集
工作亦甚切要,今日国风乃趋于浮薄与苛酷两端,如何可言,即云且待将来,
亦不知此将来将在何日或毕竟有否也。
闲话少说。且说不佞今所集录笑话,凡三种,皆明末清初原本,一为《笑
府》,二为《笑倒》,《山中一夕话》本,三为《笑得好》,《传家宝》一
二集本。我的意思是想使笑话在文艺及民俗学上稍回复他的一点地位,故有
三种计划,一辑录古书中的笑话,二搜集民间的笑话,三选取现存的笑话书。
第一种考古的工作非我现在所能担任,第二种事业虽更繁重我却愿意投效,
不过成功须在将来,到那时再说,目下所做的便是那第三种的玩意儿了。说
到现存的笑话书,范围很大,分量也当不小,要求完备当然是不可能,此外
还有一个限制,便是尽先取用有编者姓名的,结果是决定了这三种书,而《笑
林广记》以至《一见哈哈笑》之流也就只能暂请落第了。
《笑府》原本十三卷,题墨憨斋主人撰。墨憨斋是冯梦龙的公开的笔名,
他用这别号所编著的戏曲小说等书甚多,其地位盖在李卓吾金圣叹之间,是
明季纯文学界的主帅之一人。他所编《古今谈概》集史传笑谈之大成,至清
初为人删改,名《古今笑》或《古笑史》,有李笠翁的序文,《笑府》则纯
系假作,以讥笑为目的,二者的异同正犹传说之与童话焉。《笑府》后改编
为《笑林广记》,原本遂不传,今所知者唯大连满铁图书馆云有一部,亦未
得见,今但以日本刻选本二种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