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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部分

知堂书话-上-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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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总之这一点里与西洋很有不同,假如不把主教来当作官,教徒与武士当
作文武秀才看。七贤是本地人,他们在故事里的地位所以并不是官,可以像
彭宫保那样地有许多作为,但只是一位乡绅,那么也就归入文人队中,跟了
徐文长去活动活动罢了。徐文长一派自罗隐秀才以来便不大阔气,只有解学
士算是有一官半职,如今前后七贤都是不很小的官儿,真可以说是同路人中
最有光荣的了。记得容元胎君序中说及因此可以考见中国人民尊重官和科名
的心理的一斑,我觉得这也说得很有道理。这种心理是全国的,或者说是全
文化的亦无不可,因为在朝鲜安南恐怕也逃不了这影响。其次,这些故事多
是流动的,流传在各处,集合在一个箭垛上,便成了传说,散出来又是种种
的童话或笑话。因为如此,七贤的地方传说颇缺少地方色彩,大抵与罗解徐
诸前辈的言行同一轨范,故其地位不重在地方文艺上,但以国民传说的研究
资料论,则自有其真价值也。

中国民俗学的运动渐渐发达,特别在广东浙江两省,因了钟敬文娄子匡
林培庐诸同志的努力,有好些研究机关与刊物,这是很可乐观的事。研究的
初步重在搜集资料,中国地大物博,这种工作也就颇烦重,不是现今少数同
志所能办好,在这样困难之下却总能有那些成绩,风俗和歌谣故事方面有了
不少记录,不能不说是很好的成绩了。但是资料搜集固然多多益善,而搜集
的得法不得法也是一个重要问题,其中最要注意的是其记录的方法。我们现


在只就故事来讲,搜集故事的缺点是容易把它文艺化了,它本来是民间文学,
搜集者又多是有文学兴趣的,所以往往不用科学的纪录而用了文艺的描写,
不知不党中失了原来的色相,这当做个人的作品固有可取,但是民俗学资料
的价值反未免因而减少了。歌谣故事之为民间文学须以保有原来的色相为条
件,所以记录故事也当同歌谣一样,最好是照原样逐字抄录,如不可能则用
翻译法以国语述之,再其次则节录梗概,也只可节而不可改,未后二法已是
搜集故事者的特许自由,为搜集歌谣者所不能援引者也。大凡愈用科学的记
录方法,愈能保存故事的民间文学与民俗学资料之价值,这本是极普通的话,
因为偶然想到,便蛇足地写在这里了。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于北平苦雨斋。

□1933年作,1934年刊,“天马”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墨憨斋编山歌

明末清初文坛上有两个人,当时很有名,后来埋没了,现在却应当记忆
的,一是唱经堂金圣叹,二是墨憨斋冯梦龙,——此外还有湖上笠翁,现在
且按下不表。

关于金圣叹的事迹,《心史丛刊》中有一篇考,说得颇详细。佩服圣叹
的人后世多有,但我想还应以清初的刘继庄与廖柴舟为代表。廖柴舟的《二
十七松堂文集》卷十四有一篇《金圣叹先生传》,圣叹死后三十五年过吴门,
“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因为诗吊之,并传其略”云。传未论断曰:

“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作者千百年来至此始开
生面,呜呼,何其贤哉。”又曰:

“然画龙点睛,金针随度,使天下后学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先生力也。”
柴舟对于圣叹极致倾倒,至于原因则在其能揭发“文章秘妙”,有功后学。
刘继庄著《广阳杂记》五卷,有两处说及圣叹。卷三讲到潘良耜的《南华会
解》,以内七篇为宗,外篇杂篇各以类从分附七篇之后,云:

后游吴门,见金圣叹先生所定本,亦依此序而删去《让王》《渔父》
《盗跖》《说剑》四篇,而置《天下》篇于后。予尝问金释弓曰,曾见
潘本《会解》否?释弓曰,唱经堂藏此本,今籍没入官矣。则圣叹当时
印可此书可知。

卷四说蜀中山水之奇,“自幼熟读杜诗,若不入蜀,便成唐丧”,后云:

“唱经堂于病中无端忽思成都,有诗云,卜肆垂帘新雨霁,酒垆眠客乱
花飞,馀生得到成都去,肯为妻儿一洒衣。想先生亦是杜诗在八识田中作怪,
故现此境,不然先生从未到成都,何以无端忽有此想耶。”全谢山为继庄作
传,末有附识两则,其二曰:

继庄之才极矣,顾有一大不可解者,其生平极许可金圣叹,故吴人
不甚知继庄,间有知之者则以继庄与圣叹并称,又咄咄怪事也。圣叹小
才耳,学无根柢,继庄何所取而许可之,乃以万季野尚有来满而心折于
圣叹,则吾无以知之。然继庄终非圣叹一流,吾不得不为别白也。

谢山虽有学问却少见识,故大惊小怪,其实这一个大不可解很易解,《广阳
杂记》卷二有此两则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
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
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
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
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
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

余尝与韩图麟论今世之戏文小说。图老以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最
宜严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
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图麟大骇。余为之痛言其故,反复数千言,
图麟拊掌掀髯,叹未曾有。彼时只及戏文小说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为
《易》《礼》之原,则六经之作果非徒尔已也。

茅塞儒者之心盖已久矣,此段道理本甚平实的确,然而无人能懂,便是谢山
似亦不解,当时盖唯继庄圣叹能知之耳。圣叹评《离骚》《南华》《史记》
《杜诗》《西厢》《水浒》,以次序定为“六才子”,此外又取《易》《左


传》等一律评之,在圣叹眼中六经与戏文小说原无差别,不过他不注重转移
世界的问题而以文章秘妙为主,这一点是他们的不同而已。说到这里,冯梦
龙当然也是他们的同志,他的倾向与圣叹相近,但他又不重在评点,而其活
动的范围比圣叹也更为博大。说也奇怪,圣叹著述有流传而梦龙简直不大有
人知道,吾友马隅卿先生搜集梦龙著作最多,研究最深,为辑《墨憨斋遗稿》,
容肇祖先生曾撰论考发表,始渐见知于世。墨憨斋在文学上的功绩多在其所
撰或所编的小说戏文上,此点与圣叹相同,唯量多而质稍不逮,可以雄长当
时而未足津逮后世,若与圣叹较盖不能不坐第二把交椅了,但在另一方面别
有发展,即戏文小说以外的别种俗文学的编选,确是自具手眼,有胆识,可
谓难能矣。梦龙集史传中笑谈,编为《古今谭概》,又集史传中各种智计,
编为《智囊》正续两编,此外复编《笑府》十三卷,则全系民间笑话也。今
《谭概》尚可见到,后人改编为《古笑史》,有李笠翁序,亦不难得,《智
囊》稍希见,而《智囊补》则店头多有,且此种类似的书亦不少,如《智品》
《遣愁集》皆是,唯《笑府》乃绝不可见,闻大连图书馆有一部,又今秋往
东京在内阁文库亦曾一见而已。《笑府》有墨憨斋主人序曰:

古今来莫非话也,话莫非笑也。两仪之混沌开辟,列圣之揖让征诛,
见者其谁耶,夫亦话之而已。后之话今,亦犹今之话昔,话之而疑之,
可笑也,话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经书史,鬼话也,而争传焉;诗赋文
章,淡话也,而争工焉;褒讥伸抑,乱话也,而争趋避焉。或笑人,或
笑于人,笑人者亦复笑于人,笑于人者亦复笑人,人之相笑宁有已时。
《笑府》,集笑话也,十三篇犹云薄乎云尔。或阅之而喜,请勿喜;或
阅之而嗔,请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话
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成世界。布袋和尚,吾师乎,吾师乎。
《笑府》所收笑话多极粗俗,与《笑林广记》里的相似,《广记》盖即

根据《笑府》而改编者,但编者已不署名,到了后来再改为《一见哈哈笑》
等,那就更不行了。笑话在中国古代地位本来不低,孔孟以及诸子都拿来利
用过,唐宋时也还有人编过这种书,大约自道学与八股兴盛以后这就被驱逐
出文学的境外,直到明季才又跟了新文学新思想的运动而复活过来,墨憨斋
的正式编刊《笑府》,使笑话再占俗文学的一个坐位,正是极有意义的事。
与这件事同样的有意义的,便是他的编刊《山歌》了。《山歌》一书未曾有
人说起,近为吾乡朱君所得,始得一读,书凡十卷,大抵皆吴中俗歌,末一
卷为《桐城时兴歌》,有序曰: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
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
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
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
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
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
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
乎。抑令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
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与《挂枝儿》
等,故录《挂枝儿》而次及《山歌》。
案原书总题《童痴二弄》,然则其中应包含《挂枝儿》与《山歌》两种,

今《挂枝儿》已佚,仅存其《山歌》这一部分耳。序中所言与刘继庄谓好唱


歌为性天中之《诗》同一道理,继庄在《广阳杂记》卷四中又有一节,可以
参证:

旧春上元在衡山县,曾卧听采茶歌,赏其音调而于辞句懵如也。今
又在衡山,于其土音虽不尽解,然十可三四领其意义,因之而叹古今相
去不甚远,村妇稚子口中之歌而有十五国之章法,顾左右无与言者,浩
叹而止。

袁中郎《锦帆集》卷二《小修诗序》中亦云: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
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
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
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
发,倘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此种意义盖当时人多能言之,唯言之不难,实行乃为难耳。墨憨斋编刊《童
痴二弄》,所以可说是难能可贵,有见识,有魄力,或者这也是明末风气,
如袁中郎在《觞政》中举《金瓶梅》为必读书,无人见怪,亦未可知,但总
之此类署名编刊的书别无发见,则此名誉仍不得不归之墨憨斋主人也。

《山歌》十卷中所收的全是民间俗歌,虽然长短略有不同,这在俗文学
与民俗学的研究上是极有价值的。中国歌谣研究的历史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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