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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部分

知堂书话-上-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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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十卷中所收的全是民间俗歌,虽然长短略有不同,这在俗文学
与民俗学的研究上是极有价值的。中国歌谣研究的历史还不到二十年,搜集
资料常有已经晚了之惧,前代不曾有一总集遗传下来,甚是恨事,现在得到
这部天崇时代的民歌集,真是望外之喜了。还有一层,文人录存民歌,往往
要加以笔削,以至形骸徒存,面目全非,亦是歌谣一劫,这部《山歌》却无
这种情形,能够保存本来面目,更可贵重,至于有些意境文句,原来受的是
读书人的影响,自然混入,就是在现存俗歌中也是常有,与修改者不同,别
无关系。从前有人介绍过《白雪遗音》,其价值或可与《山歌》比,惜只选
刊其一部分,未见全书,今朱君能将《山歌》复印行世,其有益于学艺界甚
非浅鲜矣。关于冯梦龙与《山歌》的价值,有马隅卿顾颉刚两先生之序论在,
我只能拉杂写此一篇,以充跋文之数而已。

中华民国念三年十一月念四日,识于北平苦茶庵。

□1934年作,1935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茶随笔》

刘香女①

离开故乡以后,有十八年不曾回去,一切想必已经大有改变了吧。据说
石板路都改了马路,店门往后退缩,因为后门临河,只有缩而无可退,所以
有些店面很扁而浅,柜台之后刚容得下一个伙计站立。这倒是很好玩的一种
风景,独自想象觉得有点滑稽,或者檐前也多装着蹩脚的广播收音机,吱吱
喳喳地发出非人间的怪声吧。不过城郭虽非,人民犹是,莫说一二十年,就
是再加上十倍,恐怕也难变化那里的种种琐屑的悲剧与喜剧。

木下■太郎诗集《食后之歌》里有一篇《石竹花》,民国十年曾译了出

来,收在《陀螺》里,其词云:
走到薄暮的海边,
唱着二上节的时候,
龙钟的盲人跟着说道,
古时人们也这样的唱也!
那么古时也同今日没有变化的
人心的苦辛,怀慕与悲哀。
海边的石墙上,
淡红的石竹花开着了。


近日承友人的好意,寄给我几张《绍兴新闻》看。打开六月十二日的一
张来看时,不禁小小的吃一惊,因为上面记着一个少女投井的悲剧。大意云:

城东镇鱼化桥直街陈东海女陈莲香,现年十八岁,以前曾在城南狮
子林之南门小学读书,天资聪颖,勤学不倦,唯不久辍学家居,闲处无
俚,辄以小说如《三国志》等作为消遣,而尤以《刘香女》一书更百看
不倦,其思想因亦为转移。民国二十年间由家长作主许字于严某,素在
上海为外国铜匠,莲香对此婚事原表示不满,唯以屈于严命,亦无可如
何耳,然因此态度益趋消极,在家常时茹素唪经,已四载于兹。最近闻
男家定于阴历十月间迎娶,更觉抑郁,乃于十一日上午潜行写就遗书一
通,即赴后园,移开井栏,跃入井中自杀。当赴水前即将其所穿之黑色
哔叽鞋脱下,搁于井旁之树枝上,遗书则置于鞋内。书中有云,不愿嫁
夫,得能清祸了事,则反对婚姻似为其自杀之主因,遗书中又有今生不
能报父母辛劳,只得来生犬马图报之语,至于该遗书原文已由其外祖父
任文海携赴东关,坚不愿发表全文云。
这种社会新闻恐怕是很普通的,为什么我看了吃惊的呢?我说小小的,

乃是客气的说法,实在却并不小。因为我记起四十年前的旧事来,在故乡邻
家里就见过这样的少女,拒绝结婚,茹素诵经,抑郁早卒,而其所信受爱读
的也即是《刘香宝卷》。小时候听宣卷,多在这屠家门外,她的老母是发起
的会首。此外也见过些灰色的女人,其悲剧的显晦大小虽不一样,但是一样
的暗淡阴沉,都抱着一种小乘的佛教人生观,以宝卷为经史,以尼庵为归宿。
此种灰色的印象留得很深,虽然为时光所掩盖,不大显现出来了,这回忽然
又复遇见,数十年时间恍如一瞬,不禁愕然,有别一意义的今昔之感。此数
十年中有甲午戊戌庚子辛亥诸大事,民国以来花样更多,少信的人虽不敢附
和谓天国近了,大时代即在明日,也总觉得多少有些改变,聊可慰安,本亦 


①《宇宙风》题作《女子的去路》。


人情,而此区区一小事乃即揭穿此类乐观之虚空者也。

北平未闻有宣卷,宝卷亦遂不易得。凑巧在相识的一家旧书店里见有几
种宝卷,《刘香女》亦在其中,便急忙去拿了来,价颇不廉,盖以希为贵欤。
书凡两卷,末叶云,同治九年十一月吉日晓庵氏等敬刊,板存上海城隍庙内
翼化堂善书局,首叶刻蟠龙位牌,上书“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
法轮常转”四句,与普通佛书相似。全部百二十五叶,每半叶九行十八字,
共计三万馀言,疏行大字,便于诵读,唯流通甚多,故稍后印便有漫漶处,
书本亦不阔大,与幼时所见不同,书面题辛亥十月,可以知购置年月。完全
的书名为《太华山紫金镇两世修行刘香宝卷》,叙湘州李百倍之女不肯出嫁,
在家修行,名唤善果,转生为刘香,持斋念佛,劝化世人,与其父母刘光夫
妇,夫状元马玉,二夫人金枝,婢玉梅均寿终后到西方极乐世界,得生上品。
文体有说有唱,唱的以七字句为多,间有三三四句,如俗所云攒十字者,体
裁大抵与普通弹词相同,性质则盖出于说经,所说修行侧重下列诸事,即敬
重佛法僧三宝,装佛贴金,修桥补路,斋僧布施,周济贫穷,戒杀放生,持
斋把素,看经念佛,而归结于净土信仰。这些本是低级的佛教思想,但正因
此却能深入民间,特别是在一般中流以下的妇女,养成她们一种很可怜的“女
人佛教人生观”。十五年前曾在一篇小论文里说过,中国对于女人轻视的话
是以经验为本的,只要有反证这就容易改正,若佛教及基督教的意见,把女
人看作秽恶,以宗教或迷信为本,那就更可怕了。《刘香女》一卷完全以女
人为对象,最能说出她们在礼教以及宗教下的所受一切痛苦,而其解脱的方
法则是出家修行,一条往下走的社会主义的路。卷上记刘香的老师真空尼在
福田庵说法,开宗明义便立说云:

你道男女都一样谁知贵贱有差分

先说男子怎样名贵,随后再说女子的情形云:
女在娘胎十个月背娘朝外不相亲
娘若行走胎先动娘胎落地尽嫌憎
在娘肚里娘受狱出娘肚外受嫌憎
合家老小都不喜嫌我女子累娘身
爷娘无奈将身养长大之时嫁与人

嫁人的生活还都全是苦辛,很简括的说道:
公婆发怒忙陪笑丈夫怒骂不回声
剪碎绫罗成罪孽淘箩落米罪非轻
生男育女秽天地血裙秽洗犯河神
点脂搽粉招人眼遭刑犯法为佳人
若还堂上公婆好周年半载见娘亲
如若不中公婆意娘家不得转回程

这都直截的刺入心坎,又急下棒喝道:
任你千方并百计女体原来服侍人
这是前生罪孽重今生又结孽冤深

又说明道:“男女之别,竟差五百劫之分,男为七宝金身,女为五漏之
体。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乐,由他做主。既成夫妇,必有生育
之苦,难免血水触犯三光之罪。”至于出路则只有这一条:

若是聪明智慧女持斋念佛早修行
女转男身多富贵下世重修净土门



我这里仔细的摘录,因为他能够很简要的说出那种人生观来,如我在卷
上所题记,凄惨抑郁,听之令人不欢。本来女子在社会上地位的低尽人皆知,
俗语有做人莫做女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之语。汪悔翁为清末奇士,甚有识
见,其二女出嫁皆不幸,死于长毛时,故对于妇女特有创见。《乙丙日记》
卷三录其“生女之害”一条云:

人不忧生女,偏不受生女之害;我忧生女,即受生女之害。自己是
求人的,自己是在人教下的。女是依靠人的,女是怕人的。
后又说明其害,有云:

平日婿家若凌虐女,己不敢校,以女究在其家度日也,添无限烦恼。

婿家有言不敢校,女受翁姑大伯小叔妯娌小姑等气,己不敢校,遂为众

人之下。
此只就“私情”言之,若再从“公义”讲,又别有害:

通筹大局,女多故生人多而生祸乱。
故其所举长治久安之策中有下列诸项:

弛溺女之禁,推广溺女之法,施送断胎冷药。家有两女者倍其赋。

严再嫁之律。广清节堂。广女尼寺,立童贞女院。广僧道寺观,唯不塑

像。三十而娶,二十五而嫁。妇人服冷药,生一子后服之。
又有云:
民间妇女有丁钱,则贫者不养女而溺女,富者始养女嫁女,而天下

之贫者以力相尚者不才者皆不得娶,而人少矣,天下之平可卜。
悔翁以人口多为祸乱之源,不愧为卓识,但其方法侧重于女人少,至主张广
溺女之法,则过于偏激,盖有感于二女之事,对于女人的去路只指出两条最
好的,即是死与出家,无意中乃与女人佛教人生观适合,正是极有意义的事。
悔翁又絮絮于择婿之难,此不独为爱怜儿女,亦足以表其深知女人心事,因
爱之切知之深而欲求彻底的解决,唯有此忍心害理的一二下策矣。《刘香女》
卷以佛教为基调,与悔翁不同,但其对于妇女的同情则自深厚,惟爱莫能助,
只能指引她们往下走去,其态度亦如溺女之父母,害之所以爱之耳。我们思
前想后良久之后,但觉得有感慨,未可赞同,却也不能责难,我所不以为然
者只是宝卷中女人秽恶之观念,此当排除,此外真觉得别无什么适当的话可
说也。

往上走的路亦有之乎?英诗人卡本德云,妇女问题要与工人问题同时解
决。若然则中国所云民生主义耳。虽然,中国现时“民生”只作“在勤”解,
且俟黄河之清再作计较,我这里只替翼化堂充当义务广告,劝人家买一部《刘
香宝卷》与《乙丙日记》来看看,至于两性问题中亦可藏有危险思想,则不
佞未敢触及也。(廿五年六月廿五日,于北平)

□1936年 
7月 
16日刊《宇宙风》21期,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读笑赞

《笑赞》一卷七十二则,明清都散客著,即赵梦白,曾参劾严嵩之赵忠
毅公是也。其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
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
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
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
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案卓吾老子对于此事不曾有什么表示,盖因无人问他之故,甚为可惜,

但他的意见在别的文章中亦可窥见一点,如《焚书》卷二《答以女人学道为
见短书》中云:“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即此可知卓吾
之意与赵世杰妻相同,以为男子妇人有甚差别者也。此在卓吾说出意见或梦
白提出疑问,固已妙矣,但还不算甚难,若赵世杰妻乃不可及,鄙人涉猎杂
书,殊未见第二人,古今富贵人有恃其富贵而大胆胡行者如武则天,则虽入
《无双谱》,却不能与此相比也。至于被打盖是当然,卓吾亦正以是而被打,
梦白隐于笑话,亦幸而免耳。若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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