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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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见过你这样不听话的病人!”
秦震一时哭笑不得,只好怯怯地缩到雪白的羽绒被子里去。
严素细心地发现秦震还没来得及换湿衣服,心就软了。
她背过身去,让他换上衣服。可是她自己头发还湿淋淋掉水珠,她也没管,只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上,把听诊器放在他胸口上,仔细听了一阵,才缓了一口气说:
“你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可是在医院里你就是我的病人。我连一个病人都看不住,我还算什么医生……”
说着,她低垂脖颈,肩头一耸,哭了出来。
女同志的眼泪是秦震最怕的了,他不知怎样是好。
幸好这时,陈文洪、梁曙光破门而入,打开僵局,梁曙光首先笑呵呵地说:
“这不是,我说准在这里!……”
严素气呼呼地站起来,一扭腰,背过身去。
陈文洪连忙劝说:
“老首长这脾气,我们都知道,住院十回有九回溜号!”
秦震从枕头上看看大家,半晌没有做声。
他是心潮起伏呀!他是心潮起伏呀!……
然后,他缓缓说:
“严医生,原谅我吧!我请求你把我这屋里摆设个病房行不行呢?小陈,开车去,帮严医生把什么什么、医疗用的东西都搬来。黄参谋,你也去跟队长求个情,要惩罚就惩罚我,严医生尽到了责任。”
“哼,病人都跑了,还尽到责任呢!”
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严素就带上小陈走了。
秦震从枕头上向梁曙光和陈文洪吐了吐舌头,羞惭地笑了一下。
雨悄悄不停地下着,窗玻璃上遮了一层濛濛雨雾。风吹时,有些大雨珠就像透明的蜂蜜一样悬挂在那儿簌簌颤动。
秦震艰苦地思虑着。
屋里三个人谁也没出声。
一片沉寂,万种心情。
最终还是秦震望望站在床两边的陈文洪、梁曙光说:
“我知道,你们这几天心里都压着块石头,都很不好受……”
他紧皱眉峰,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不舒服。
“我想劝说几句——唉!语言这个东西有时是那样软弱无力啊!……”
陈文洪的脸绷得很紧,梁曙光却露出了激情的颤悸,但都不约而同地从两旁抓住秦震的手,他们觉得秦震两手冰凉,他们脸上一刹那间出现了疑惧神色。
秦震泰然一笑:
“没得关系……这几天,你们和我都用紧张的工作压制自己,可是,火……火是压不住的。文洪!给我垫两个枕头,靠一靠,好受一些。”
靠了枕垫,扶他坐起,他脸上微微泛出红晕,他开始了缓慢而清晰的陈述。他像下定决心,也许,他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只有把他那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告诉他们,才能是对他们精神上的支持与援助。他看了看陈文洪,又看了看梁曙光:
“命运,命运是什么?你可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说是什么唯心论哲学。我看没有命运就没有人生的经历,没有它,就没有世界、没有历史。”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下去:
“这几十年,我常常想父亲说过的那句话——那是我在汀泗桥之战左膀负伤后。到了武汉见到父亲,父亲很心疼,也很高兴,他跟我说:‘好啊!你把血滴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你的生命就扎根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我们革命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呀!命运,这说的不是命运吗?……’”
“梁曙光,你想念母亲,陈文洪,你想念爱人——就是这么回事,通过这条线,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就像长江、黄河和这大地结合在一起一样……”他微微喘息了一下。“历史是无情的,已经发生的事,永远也不能磨灭了,历史也是多情的,不可磨灭的记忆会鼓起人的信念。就拿武汉这个地方来说吧!一次是历史把我们推出去,一次是我们把历史推进来……”
梁曙光明白,他所说的第一次是指陈独秀违背了历史,历史就抛弃了我们。
“……那天晚上,我看见我们的战士露宿街头,作为统帅,于心何忍!谁是只管付出不要索取的人?就是我们共产主义的战士。我们不是神仙,不是豪杰,是人。人民才是造物者呀!神的创世纪早已过去,人的创世纪已经来临。几千年拦截堵击、荼毒杀戮,任凭哪个帝王将相,也抗拒不了这个真理啊!”
他停顿了一下,像在整理头脑里一个思路:
“我父亲跟我说了那句话以后,没过多少时日啊,革命风云突变,北伐志士的血迹未干,屠夫的利剑已经举起。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同盟会员,都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当然是国民党左派啰!可是,这个被蒋介石、汪精卫之流口口声声尊为‘党国元老’的人,在大革命失败那一阵白色恐怖刚刚到来的时候,他……他血洒武汉街……头……”
陈文洪、梁曙光跟随秦震一二十年,从来没听他讲过这些。
秦震有点气喘。他们劝阻他不要再讲下去,可是他们又多希望他讲下去。
——是的,一幕历史的怪影出现在眼前。
蒋介石在上海屠杀武装起义工农的消息传到武汉。
父亲气愤得胡子角都翘起来,倒背着两手在厅堂里走来走去,脸色苍白。他说:
“马克思说得多好,梯也尔,大拇指一样的小人物,血洗了巴黎公社。没想到,我秦宙亲眼看到,中国的梯也尔,蒋介石是一个,汪精卫是一个,让这些人掌握权柄,国无宁日啊!”
父亲严峻而锐利的眼光穿过高山大崖,看透一切。
有那么一天下午,国民党中央开会。父亲严厉质问蒋汪郑州会议内容,要求汪精卫一字不留,公之于众,汪精卫皮笑肉不笑地说:
“精卫跟随国父……”
父亲从来把邹容引为知己,他一直把《革命军》一书保存身边。他一听汪精卫还在假借中山先生之名,实在怒不可遏,大声喝断:
“耻辱,背叛,有人要做娼妓,有人出卖灵魂!”
汪精卫白净的面皮有点发红,但还是皮笑肉不笑地诡辩:
“精卫一向遵循遗训,不敢稍有逾越……”
父亲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手戟口诛:
“我问你几时动手?联俄联共是中山先生国策,谁也不能破坏……”
全场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父亲奋臂急呼:
“有血气的人站起来!你要动手,就从我这儿开始吧!”
汪精卫狡谲地装出一副可怜相,嗫嗫嚅嚅地说:
“革命人人有责,不能意气用事……”
“我意气用事?我今天不说,明天武汉街头就将陈尸百万……”
父亲拂袖走出会场。
那天,父亲穿一件春罗长衫,他连车也不坐,右手提起长衫,沿着长街,迈开大步,昂首直前。谁料得到,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响起一阵乱枪。父亲猝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举起手,想喊什么,只喊出一句:
“……救……中国呀!”
手软弱地垂下去,头一低扑倒在地。
在那白色恐怖急流之中,乌云压顶之日,有这样一个人,发出这样一声呐喊……
“想一想,今天的欢呼,不正是对那一声呐喊的回答吗?”
秦震想得很深,说出这一句话,停顿下来。他早衰的须发很长,两腮布满胡茬,显得苍老、憔悴。
可是谁也没有劝阻他。连刚刚进来的严素也蹑手蹑脚,不敢惊动他,屏住气息,挤在陈文洪、梁曙光旁边。再后面,是黄参谋、小陈。
春雨之夜,简直变成秋雨之夜,缠绵、悱恻、凄绝。
秦震倾听了一下雨声,好像那无边无际的雨声唤起更加沉重的回忆,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严素连忙用听诊器仔细听了一阵,不无忧虑地说:
“首长!你休息一会儿吧!”
他听了反而张开眼,他觉得严医生经过几日夜不眠,倒真正倦容满面,他笑了笑说:
“难得半日闲呀!严素,你想想,对我们当兵的来说,生病就是休息呀!”
他像父亲对待女儿一样,轻轻抚着严素那纤细修长的手:
“你熬了几天几夜,倒是该休息一下。”
严素听了眼圈一红,连忙低下头,然后急急说:
“我不能,我没事,首长……”听了秦震讲的那一幕悲剧,她心里有多少话要说,但憋在肚子里,又不知从何说起。
秦震像从一个线团中找出了一根线头,既然找到了就往外抽,然后一点点缠成线球。
“母亲。”
提到母亲,他眼里漾出一种幸福的光彩,十分动人。
“我还记得母亲,她身子骨有点单薄,可是为人坚强、果断。在武汉,我和真吾一直带了小真真和父亲母亲住在一道。母亲和父亲一样,也是老同盟会员,孙中山流亡日本时,他们也在一道,大革命时期,她是出名的工会领袖,整个武汉哪一人不知道陈雪飞?
“父亲被暗杀,她收敛了尸体,没说一句话。可是,夜深人静时,她放声大哭,哭得那样痛苦,那样悲伤。
“许多工友听到噩耗来看望她,劝她歇息几天。可是,天一亮她就照往常一样出去奔走了。那段时间,她很少言谈,有时就那样呆呆坐着。只有小真真惹祖母喜爱,她爱真真,真真爱她,深更半夜,真真从睡梦中还叫:‘奶奶——我要奶奶么!……’母亲每走进家门,必定先抱住真真,亲呀,笑呀,……我觉得母亲心上的伤疤也许就这样慢慢愈合了吧!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跟我念起父亲的一首诗,可惜年长月久我只记得两句:
R%大江一任东流去,
笑把吴钩盟死生。R%
“那以后多少年,我每一想起,都深深后悔当时没有懂得母亲的心意,——她将不惜生命为父亲报仇雪恨,共死生啊!
“白色恐怖的乌云愈来愈浓重,愈来愈低垂。”
“一天,母亲说,‘震儿!真儿!你们要做点准备啊!’志士的坚强和母亲的温柔同时出现在母亲身上,‘汪精卫要缴工人纠察队的枪了!’”
“‘那么说要下毒手了?’”
“‘看情形是这样。’”
“‘那怎么办?’”
“母亲挺身站起,昂着头,攥着两拳:
“‘不交——一根也不能交!我从来鄙视没有骨气的家伙,我不能对汪精卫唯唯诺诺,唯命是听。’母亲一阵冷笑,‘头可断,血可流,枪不能交!’”
“就在这一天,——也是下着雨(他望了望冷雨敲窗的窗玻璃),白刃相接,僵持不下了。
“总工会里里外外挤满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声言,要来缴,就自卫反抗。
“母亲给汪精卫打电话,她大声猛喝:
“‘什么?他不接电话?我自己来见他!’”
“她咔嚓一声把电话耳机甩在桌上,气昂昂往外走。”
“工友们包围了她,不放她去,她拉着几个老上友的手说:
“‘怕什么?留得青山,永埋忠骨,革命自有后来人!’”
她跳上汽车,径直闯到汪精卫的公馆。
“汪精卫从流亡国外时,就从心里惧怕陈雪飞,这时,就想方设法安抚她:
“‘咱们都是同中山先生一道共过患难的……’”
“‘汪精卫!亏你还敢提孙先生,尸骨未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