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2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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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家姓什么?男人叫什么名字?”
“她们家姓张,男人是一个秀才,名叫成仁。”
“她家的妇女你可认识?”
“我同这个表嫂倒是见过一面,可是那时我还小,如今也记不清了。”
“你在这一大堆妇女中间看一看,倘若有仿佛见过面的,你不妨问一问。”
王从周在出城妇女中走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似乎相识的人。他想找以前出城采青时见过的霍婆子,也没有看到。李俊倒很细心,见王从周找不到,就高声向妇女们询问:
“有没有张秀才家的妇女?请出来!”
问了几遍,没有人答应。李俊对王从周说:“你看,好像没有来到这里。莫非往禹王台和繁塔寺那边去了?你到那边先去看看,待一会儿再来这里吧。”
王从周和四个弟兄飞身上马,向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这里香兰刚刚走到这里,王从周寻找她们的事,她一点不知。她远远地好像听见有人问:“有没有张秀才家的人?”但是听不清楚,何况她第一次单独出门,遇事小心谨慎,十分胆怯,不敢多言多语,更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寻她,怎敢随便打听?当王从周骑马奔走时,她也看到了,断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家的亲戚。她只是一个劲儿在心中感叹:而今母子两人,孤苦伶什,虽说要去投奔亲戚,可是路途很远,谁知能不能走到?可惜近处竟没有一个熟人!这么一路想着,她不禁又涌出了伤心热泪。
她到了扎着许多帐篷和席棚的地方,出城的妇女都在这里坐地休息。有些人因为过于饥饿衰弱或有病,坐下去后就倒在地上。小宝早就走不动了,不住啼哭。她牵着小宝,走进一个帐篷,在妇女们中间坐了下去。
附近砌起二十几座土坯灶,上坐大锅,有的锅内已经煮好了粥,有的正在煮。灶下,火光熊熊。灶上,烟雾腾腾。小宝正在对新地方感到惊奇,忽然看见了粥,闻见香气,不顾害怕,向母亲哭着说:“我饿呀!我饿呀!”声音是那样凄惨,不仅香兰听了心如刀割,连义军将士听了也觉得非常难过。一个兄弟见小孩饿得可怜,不等香兰自己去领粥,他便盛了两碗,端来递给香兰和小宝。小宝伸出两只小手,可怜胳膊细得像两根柴棒一样。这个义军兄弟迟疑了一下,怕孩子端不动这一碗粥。香兰也看出孩子端不动,赶紧一只手接了一碗。她把自己的一碗先放在地上,将小宝揽在怀里,端着碗让他喝粥。小宝多少日子没有见过这样又稠又香的粥了,自己抓着筷子,赶快往嘴里扒。香兰一看这样不行:孩子饿得太久,喉咙饿细了,肠子饿细了,吃得急了,会噎住,会呛住;吃得饱了会撑坏肠子,甚至撑死。她只得夺过小宝的筷子,自己喂他吃,一面喂一面小声说道:
“小宝,莫太急,莫太急,小口吃,小口吃。”
她自己也饿得头昏,肠子里头咕噜噜连声响,可是她不能自己先吃。她一面喂小宝一面想起招弟,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婆母,还有妹妹德秀,他们都仍在城内挨饿。这么想着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有几颗眼泪落在碗中,她不愿小宝吃下眼泪,就接过小宝的碗来喝了两口。施粥的碗都是大碗。香兰看小宝吃得差不多了,怕他撑得太厉害,就把剩下的半碗夺过来,哄着他不要再吃了,留下半碗,待会儿再吃。小宝很听话,加上实在疲倦得很,安静地躺在妈妈的腿上,转眼间便呼呼人睡。
香兰这才自己端起碗来喝粥,一面看着小宝的睡相,心里感到可怜。可怜的是孩子太苦。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守开封?把孩子饿成这样!可是,孩子毕竟逃出了开封,如今倒是睡得踏踏实实的。她正在这么想着,忽听小宝在梦中叫道:
“奶奶,奶奶,快来吃粥!爹,快来吃粥!”
香兰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觉哽咽起来。对自己说:“在这儿举目无亲,母子俩如何能逃到兰阳?”想着,想着,觉得前头路一团漆黑。
吃过粥以后,各人领取三升粗粮。香兰因为还带着一个孩子,就领了六升粗粮。发放粮食以后,李俊吩咐妇女们赶快各自投奔亲戚,不要在此久留,以免时间晚了,到不了亲戚家,耽误在中途。同时也说明,如果近处没有亲戚,今天可以住在帐篷中,明天一早起来赶路。有少数妇女想回城去,李俊说:
“我们大元帅传谕,愿回城去的听其自便。”他又说:“可是明天如果城门关闭,不许出城,就没有办法逃出开封了。”
香兰听说可以返回城中,便不忍心离开丈夫和招弟,也不忍心丢下婆母和妹妹了。想了一阵,下定决心返回城中。未时刚过,她的体力恢复过来了,小宝也睡足了觉,有了精神。她不敢再迟疑,向李俊磕了头,便提起包袱,背上粮食,左手拉着小宝,右手拄着棍子要回城里去。李俊觉得于心不忍,追上几步,劝她不要回城,以免一起饿死城中。她流着泪说:
“我不能眼看着亲人在城里挨饿。我现在把这点粮食带回去,明日能够出来我就再出来。要是官府不再让妇女出城,我就同一家人死在一起。”
李俊见她是一个贤良的妇女,不觉叹息一声,心中十分感动。又问她姓什么,她回答说姓张。李俊还想再问下去,由于有好几个妇女同时过来向他问这问那,一时间很乱,只得作罢。
香兰已经走出很远,王从周又骑马奔来。原来他在禹王台、繁塔寺两地都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亲戚,深感失望。这时又向李俊问道:
“你这里有没有从鼓楼街北边来的妇女?”
李俊猛然想起香兰,说:“有一个好像是读书人家的娘子,我知道她姓张,可是没有顾得问她住在哪里,不知是不是张秀才家的人。”说着,他用手指着城门方向,“你看,就是她,已经快进城门了。”
王从周手搭凉棚,向西望去,看见果然有一个妇女牵着孩子,背着粮食和一个包袱,快到宋门关了。他不禁叹气说:
“唉!说不定就是我的亲戚,可是没有办法追上了。”
李俊说:“说不定她明日还会出城来的。”
王从周说:“明日也许她不来了,也许她想出来却出不来了。你想,谁晓得城中官府明日会不会继续放妇女出城?”
李俊摇摇头,深为惋惜地说:“这个娘子是个贤妻良母。她心中丢不开她的丈夫和她的婆母,真是个好娘子!”
当天,各门都有少数重回城内的妇女,总计约有一两百人。官绅们因害怕城中军民如仇的情况泄露出去,严令兵丁义勇,对回城的妇女妥加保护,不许抢夺她们携回的粮食。香兰尽管十分辛苦,进城门后担惊受怕,毕竟赶在黄昏之前平安地回到家了。
虽然返回城内的妇女人数不多,但是立即产生了很大影响。不仅轰动她们的左邻右舍,同街共巷,而且经过城门,经过大小街道,到处有人拦着询问。关于妇女携粮返回的消息飞快地传遍城中,使城中居民对义军的行事深感惊奇,暗中敬佩,也有想出城而又疑虑踌躇的饥民们感到鼓舞,不再犹豫。
张成仁一家意外地重新团圆,如同做梦,惊喜和悲痛齐上心头,奶奶将小宝搂在怀中,香兰将招弟拉到膝上,相对伤心哭泣。香兰因为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才回答了丈夫和母亲的询问,将出城后遇到的事儿述说清楚。左右邻居都来问讯,将堂屋当间儿挤得满满的。大家明白了香兰回来的经过以后,互相叹息,有人称赞香兰好,有人对自己家中出城的妇女开始放心,有人拿定主意叫自己家中的年轻媳妇和闺女们明日出城逃生。但是大家心中都有一句话不敢说出,那就是称赞李闯王必得天下,他的人马果真是古今少有的仁义之师。
邻人们散去以后,香兰知道母亲、丈夫、妹妹和招弟都在饿着,赶快去给他们煮了一点东西充饥,又将携回的六升杂粮装进一只空缸里,埋入地下。原来在西屋角有一个塌陷的地方,如今稍微刨深一点,就可以埋好,掩上旧土,堆一些破砖在上边。她刚刚将粮食藏好,疲累不堪,正想休息,忽然听见有人敲大门。她摹然两腿发软,心中慌跳,暗暗叫道:
“我的天,准是来抢粮食的!”
任凭外边敲了几次门,香兰和丈夫只不应声。母亲颤抖地说:
“又是要命的兵勇!天呀,他们不见答应,会把大门砸开的!”
招弟听说是兵勇来了,缩在奶奶的怀中大哭。一家人正在无计可施,忽然听见仿佛熟悉的声音叫道:
“成仁!成仁!”
因为招弟在大哭,所以叫门的声音不能分辨清楚,随后又听见叫声:
“哥!哥!快开门!”
张成仁陡然放心,说道:“是德耀叫门!”
香兰接着说:“刚才叫门的是铁口大哥!”
一家人如庆再生。招弟立时不再大哭,换成了硬咽。成仁赶快答应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却向母亲和妻子说道:“他俩这么晚回来,有什么重要消息?”
王铁口和德耀厮跟着来到堂屋。德耀起小跟着哥嫂过日子,衣服鞋袜都由嫂子亲手做,饥饱冷暖全靠嫂子关心,一上堂屋台阶,抢先带着哭声叫道:
“嫂子,你回来了!”
香兰望着弟弟,没有回答。她的喉咙被一股热泪堵住了。
坐定以后,王铁口说道:“我听说李闯王允许妇女们携粮回城,想着李姑娘对婆婆很孝顺,夫妻感情又好,猜想她必会回来,所以替德耀请个假,同他一道回来看看。成仁,你们夫妇决定下一步怎么办?”铁口又朝着香兰问:“李姑娘,你是什么主意?”
香兰哽咽说:“我既然回来,就不打算走了。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到阴曹地府也不分离。”
铁口向成仁的母亲问:“大娘,你老人家可也是这个主意?”
母亲叹口气说:“我是快死的人,已经没有主意了。自从她带着小宝走后,我放不下心,就像是失去魂灵一样。招弟不住地要找妈,哭个不停。你兄弟是个读书人,嘴里不言不语,怕我做娘的过于伤心,可是我听见他背着我唉声叹气,也看出他眼里常常是泪汪汪的,铁口……”母亲又哽咽又喘气,停了一阵,艰难地继续说:“铁口,李姑娘说的是,既然回来了,不如一家人守在一起,到阴间还能够鬼魂相依。开封近处无亲无故,让李姑娘带着小宝出城逃生,我死了也不放心。”
王铁口深深地叹口气,摇摇头说:“不然!不然!”
张成仁赶快问:“大哥有何主意?”
铁口说:“我回来就是为要帮你们拿定主意,而且事不宜迟,必须今晚就拿定主意。”
“请大哥说出高见。”
“按照我说,李姑娘明日一早,带着德秀姑娘、小宝和招弟赶快出城,万不要留在城内。大娘有病,你同大娘留在城内,这是万不得已,不留下别无办法。既然一家六口人有四口可以逃生,为何都等着在城中饿死?难道你们愿意连小宝也活活跟着你们饿死,你张家人除德耀外全都死光?其实,长久下去,我同德耀也将饿死!”
成仁的心头一亮,说:“大哥!……”
铁口接着说:“李自成确实有过人之处,近世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