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3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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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驰回营。
他一面策马奔驰,一面后悔自己对黄河不该大意,又后悔在八月底之前不该放过了破城机会,致有今日……
朱家寨附近的决口已经迅速扩大,成为一道骇人的洪流,发出万马奔腾般的巨大声音。李自成在马上侧首望去,在凄凉的晨光中看见洪水正在淹没朱家寨,还淹没着附近许多大小村庄。无数的房屋正在纷纷倒塌。草屋顶上坐着逃命的人,漂在水上。木料和家具漂在水上。人和牲口漂在水上。年轻的爬到大树上,但树被洪水冲倒,淹没,漂起。到处水声中夹杂着哭声和呼救声……
从西北马家寨决口的地方,虽然距离很远,但水声也渐渐清晰,好像是刮大风的声音。他转首向右望去,却没有看见洪水,惟见各村庄的百姓扶老携幼,牵着牲口,哭着,喊着,逃离家门,向附近的高处奔逃。因为下了多天雨,泥泞很深,还有积水,老人和儿童不断跌倒。李自成的心中辛酸,不忍也不暇细看。
他一面策马奔驰,一面想着一年半以来三次攻开封,前两次都受了挫折,第三次竟得到这样结果!想着几十万大军和牲口会有很多被淹死在开封城外,往东南去将有许多州、县百姓遭到洪水之灾,他十分心痛,几乎滚出眼泪,不禁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李自成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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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张成仁的母亲已经死了三天,尸体埋在后院,家中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今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近来他听从邻人的劝告,每天很少起床走动,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睡觉,这样可以减少体力消耗,多活几天。实际上他也没有力气多在院中走动了。他如今每天只吃一餐,一直都处在饥饿状态中,常常饿得心慌,头上冒出虚汗,肚子也好像空得两片合成一片,不时发出轻微的咕噜噜的响声。
现在锅里还剩有一点食物。那是一件旧羊皮袄,羊毛刮光了,皮子放在水里泡了两天,又放在锅里煮了很长时间,终于煮得厚起来,松软了,可以咬得动了。但是这块皮子几天来已经吃得差不多,现在只剩下很小的一块了。另外锅里还有一些蛆虫,这是他学邻人的样子,从茅缸里将蛆捞出来,在水里洗净。好在过去十二三天天天下雨,院子里几口空缸都灌满了雨水,并不需要费力去井里打水。
他把那煮好的一小块皮子和一点蛆虫热了一热,发现这食物不但不能吃饱,连吃个半饱都不够,怎么办呢?地下还埋有一点粮食,那是香兰从城外带回来的,吃到如今,尚未吃完。母亲活着的时候不肯吃,要给儿子留下活命。他为着救母亲不死,还是陆续地煮了一些。每次煮包谷,他都要按着数来煮,先是煮一百颗,后来减到八十颗、七十颗。今天要不要把粮食挖出来,再煮一点包谷呢?盘算一阵,还是决定不挖,留待最后救命。
于是他决定再去捞蛆虫。当他走到后院时,忽然看到有许多蛆虫从母亲埋葬的地方爬出来。原来他那时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请来帮忙的一位邻居老人比他饿得更厉害,所以两个人只挖了个很浅的坑,就马马虎虎地将母亲的尸首埋了进去。如今尸体已经腐烂,臭气扑面而来,蛆虫也从尸体中爬出土外。他看了心中难过,哭了一声“娘啊!”落下眼泪,无心再捞蛆虫。
退回屋中以后,他忽然想到前天放在一个角落里的老鼠笼。那也是他听了邻居的建议,把家里的一个旧老鼠笼找了出来,想碰碰运气抓只老鼠吃。本来开封的老鼠已几乎被人们吃光,可是近来城中人死得太多,老鼠出来吃人的尸体,又重新繁殖起来。而且由于人们在屋里和院中到处捉鼠,吃过几次亏后,老鼠也有了自己的办法,不住在人家屋里,倒住在宅子外边,只是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才来到屋中寻找东西吃。邻居们捉到一只老鼠后,往往当成一个喜讯互相传播。张成仁受到邻居的鼓励,也安放了一个鼠笼。
现在他决定去看看他的鼠笼。他并没有抱太大奢望,只是姑且看一看罢了。不料当他走近鼠笼看时,果然有一只很大的老鼠被关在笼里,正急得不住地走动。他喜出望外,几乎要大声叫出来。可是他没有叫,因为忽然意识到如今家里已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把老鼠笼子拿过来,放进一只水缸里泡了一阵,一直等他确信老鼠已被淹死之后,才打开笼门,取出死鼠。取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放心,惟恐老鼠装死,万一突然跑掉,他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老鼠拿到一个邻居看不见的地方,深怕被别人抢走似的,偷偷地将鼠肚子割开,取出肠子,将屎从肠子里挤干净,然后把洗净的肠子同整个老鼠一起放进小锅中。煮的时候,他还不住地向外张望。院里有一点轻微声音,他都疑心有人来了,会抢他的老鼠,或者向他乞讨一点鼠肉。幸好并没有人来,院里只是风声罢了。
鼠肉煮好后,他把羊皮和蛆虫也热了热,盛在一只碗里。虽然没有一点盐,完全是淡的,但是也觉得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仿佛生平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吃着吃着,他又想起了母亲,想着她不能与自己一起享用,又心酸起来。后来他又想,要不要把煮的东西都吃光呢?他不想吃光,但实在是饿久了,这食物的诱惑力使他狠狠心全部吃了下去。吃完之后,他感到多少日子来都没有这么饱过,决心重新碰碰运气。于是他在鼠笼里放进几颗包谷,充做诱饵。起初摆了十颗,后来想想太可惜,取出三颗,只剩七颗在里面。他想起老鼠常常是在夜间无人处活动,就把鼠笼提到后院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希望今夜再捕到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
将鼠笼安置停当后,他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坐了下去这时,母亲临死那一天的情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前。母亲当时已经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连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用极小的声音对成仁说:
“儿呀,你不要心疼我。如今这世道,活着还不如早死好,早死的人是有福的。你爹走得好。他走的时候我没有跟他一起走,如今我要到阴间去找你爹啦。”
喘了几口气,她又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想着这开封城是不会久守了,不是闯王打进来,便是城内有人开城门迎闯王进来。不管怎么,人们的苦日子快到头了。儿呀,你要等着呀,妈是等不着那一天了。儿呀,你是孝子,我舍不得你,也想再看小宝他们一眼,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想到母亲说的这些话,张成仁一阵心疼,忍不住滚下泪来。他又记起,母亲曾三番两次地对他说:
“我们两代人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所以神灵护佑,让媳妇带着小宝逃出城了。”
当时成仁答道:“娘,德秀也逃出去了,招弟也逃出去了。”
“我不管那两个姑娘。我说的是小宝,他是咱张家的一条根,只要他逃出去,他妈把他拉扯成人,我们张家就不会绝后了。”母亲有气无力地哭了一阵,接着说:“儿呀,省城一旦解围,你要立刻去寻小宝和你媳妇回来,还有你妹妹和招弟……你千万记住啊!”
成仁哽咽着说:“娘,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们接回来,让小宝好好读书,日后长大成人,魁名高中。妹妹出嫁的事,我会妥当安排,请娘放心”。
母亲的声音更加低弱,只见她嘴皮抖动着,又说了句“你记住啊,记住啊,”随后就不再说话了。张成仁俯身一看,母亲已经断气。
现在他想起那一天的情景,不觉心如刀绞,又揩了一阵眼泪,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他转头看看案上放的那些书,已经积满了灰尘。他把书上的灰尘拂去,不禁心中又想道,今年科场误了,不知下一次科场是否还可以赶考,说不定乡试榜上题个名,也不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由于身体衰弱,他已没有精神再去看书。这时觉得十分疲倦,他就又倒在床上,睡下去节省体力。不知不觉地他进人了睡乡。
仿佛过了一阵,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天要去贡院参加乡试。抬头一看,只见妻子正在替他收拾考篮。母亲在上房对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烧香磕头,虔诚地替他许愿,望神灵保佑他这次能考中举人。母亲许愿以后,妻子已经把考篮收拾停当,也来到上房磕头许愿。然后一家人将他送出大门。分明是大人事前教会的,只见小宝跑出来对他叫道:
“爸爸,爸爸,我梦见你考中了,考中了。”
他笑一笑,摸一摸小宝的头顶说:“我是要考中的。我考中了,一家人都喜欢。”
小宝说:“我也喜欢。你要考中的,考中的。”
母亲说道:“小孩嘴里掏实话,看来这一次你是要考中的。”
他离开了家,自己提着考篮往北走去。在贡院大门外,已经熙熙攘攘,满是赶考的秀才。许多人都有仆人相随,有的人还带着书童。虽然仆人和书童都不能进人贡院,可是那气派却显得很阔气。他正要提着考篮向贡院大门走去,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连叫了两三声,他才听清楚是熟识的声音,但总没看见是什么人。那声音继续在叫,他就答应了一声。随着这一声答应,他突然醒过来,怔了一下,睁开眼睛,才听清楚叫他的人站在窗外。原来是东邻和西邻的两个邻居。两个人的声音都十分焦急和惊慌,叫道:
“张秀才,张秀才!你快点起来,黄河决口了!决口了!满城人都在说黄河决口了!”
张成仁忽然坐起,连声问:“真的?真的?”
马家寨地势比朱家寨高得多,所以马家寨的河堤被官军掘开之后,流势更猛,直向东南奔腾而下。在开封西北大约十里处,两股黄流汇合一起,主流继续向东南奔涌而去。但也分出一些支流,淹没了开封西郊和东郊的大片地方,又从西郊流向南郊。
自从马家寨和朱家寨的两个口子掘开以后,朱家寨以下的黄河水势渐渐地小了。黄河从两个口子转移河道,而在开封城北和城东则发出了像海潮一般巨大的声音,在开封城中心都可以听得清楚,十分吓人。
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凡是走得动的都登上北城、东城和西城观望水势。还有人用梯子爬上了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屋脊,也有人登上了钟楼和鼓楼,更有几个力气大一些的年轻人爬上了铁塔的上面第二层。但爬上这第二层也就累得差不多了。像往年能够爬上铁塔顶层的人,这时已是一个也没有了。
这时已是下午申时左右,惨淡的斜阳照着茫茫黄水,淹了郊区,渐渐地向城墙逼近。
黄澍和李光壂都站在北城上。陈永福和他的几个将领也站在北城的西北角。黄澍最关心的是闯、曹人马是否淹死,所以他又同李光壂向东走去,那里也可以望见城北和城东许多地方的义军营盘。他们看到许多义军已经逃走,有的义军转移不及就被黄水淹没了,人马的尸体浮在水面上。黄澍和李光壂拍手称快,说道:
“好了,好了,开封得救了!上天保佑,开封得救了!”
几天前黄澍秘密地派人向巡按御史严云京送去蜡丸书,送书人没有返回,河北的消息沓然,使他十分放心不下。是不是那个人中途被闯王的人马捉去?是不是过黄河的时候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