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4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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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照这样办吧。你先回去,命人打开南北水关,迎接我大兵进去,埋伏在关内休息。明日五更我要率领文武大臣进入关城,亲临西罗城指挥作战。你的将士要臂缠白布,好与流贼区别开来。军情紧迫,你们先回城内去吧。”
吴三桂等人走后,多尔衮将满蒙汉统兵诸王、贝勒、贝子、公、固山额真唤来,面授进兵方略,命大军分两路在月光下从南水关、北水关进入关内。吩咐完毕,多尔衮很觉疲倦,躺下休息。但刚刚躺下,又兴奋地坐了起来。想到明天这一仗将决定大清国能否顺利进入中原,一种兴奋和焦急的心情将瞌睡驱赶跑了。他传谕就在他的帐殿中跳神,祈祷明日一战获胜。在萨满来到之前,他告诉洪承畴说:
“张存仁急着要叫吴三桂等人剃头。今天不用这么急,只要臂缠白布就成了。明天打过这一仗,再分批让将士们剃了头发,遵从国俗也不迟。何必这么急呢?”
洪承畴说:“臣也是这么想的。王爷睿智,果然远远超出臣下。”
这天一整夜炮声不断,既有大顺军向山海关西罗城打来的炮,也有从西罗城打向红瓦店一带的炮。炮声中还夹着不断的马蹄声和人声,这是清兵在向关内开拔,而后续部队也在陆续到达。
天色黎明时候,多尔衮开始带着内院大学士、满蒙汉王公大臣、朝鲜世子以及两三千护卫的精兵向山海关东门前去。这时吴三桂已率领关宁军将领和一城士绅在山海关东罗城恭候。
李自成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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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经过上午的一场激战,大顺军虽然在初战中略占上风,但是李自成的心头上反而感到沉重。他认为吴三桂的关宁兵确实是一支精兵。自从崇祯十四年破了洛阳以来,与他交过战的所有明朝军队,包括左良玉的人马在内,还没一支军队能够同吴三桂的关宁兵相比。吴三桂只有三万精兵,虽然兵力略少于大顺军,但是吴三桂集中兵力死守一城,就显出兵力雄厚的优势。李自成的御营设在靠近石河西岸的高岗下边,他带着军师宋献策立马高岗观战,只能遥望正东方向的山海关,却无法接近。不但不可能接近山海关,也不能接近山海城的西门,甚至接近山海城西边的西罗城也不可能。西罗城外并没有山河之险,石河如今适逢春旱,仅仅有涓涓细流,然而如今的中国已经进入十七世纪中叶,火器在战场上发挥了强大威力。大顺军要通过空旷的石河滩到达西罗城下,且不说西罗城有强大兵力在等待迎击,先说城上的炮火就会使大顺军遭受重大伤亡,造成关宁兵出城反攻的极好机会。李自成今日不但认识了关宁兵的战斗力不可轻视,也认识了山海关不但对外是一座天下雄关,从里边也不易攻占,甚至连接近也很困难。
当上午的激战结束以后,李过和刘宗敏分别来到李自成的面前,向他禀报了各自阵地上的战斗详情。李过指挥的阵地就在他站立的土岗下边的石河边上,他看得一清二楚。在战况紧急时他曾经忍不住想亲率御林军冲下岗去,投入战阵,被宋献策用眼神和摇手阻止。至于刘宗敏指挥的红瓦店战场,因为看不十分清楚,误以为大顺军在红瓦店的阵地失利,曾打算命令在红瓦店西岗上的大军派出一万人马前往驰救,杀败敌军。但宋献策摇摇头,阻止增援,轻声说:“不用派兵增援,马上即见分晓。”果然,关宁兵中了刘宗敏的计,没过多久,埋伏在村中的大顺军各路杀出,已经分散的关宁兵措手不及,大量死伤,只有一半人马溃逃出
今日是东征的大顺军与关宁兵初次交锋,红瓦店的胜利不是一个小胜利,所以刘宗敏向李自成禀报交战情况时很自然地带着激动情绪。李过在旁边也听得有味;频频点头,向军师问道:
“军师,你怎么知道刘爷是在用计,阻止皇上派兵增援?”
宋献策笑着说:“我深知刘爷善于用计,遥遥看见红瓦店战场上的大顺军向村中逃跑时没有崩溃之象,而是分股行动,慌乱中仍有秩序,故知关宁兵必堕入刘爷计中。”
刘宗敏哈哈大笑。一向比较严肃的李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站在附近的李双喜和几员护卫亲将互相递着眼色,精神为之振奋。自从离开北京以来,他们没有看见皇上有过一次笑容。尤其双喜是李自成的养子,对大顺皇上的心情最为留意。此时他偷看父皇的脸上表情,竟然看见父皇远不像李过和刘宗敏那样高兴,而是稍露微笑,跟着就显得心情沉重,对宋献策、李过和刘宗敏三人说道:
“你们都跟我去大帐中吃午饭去吧,一边吃饭一边商议大事。”
众人随着御驾在大群亲兵的扈从中走进村中。这是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贫穷村庄,只有一家瓦房,但上房的正间摆着一个白木棺材。李自成自从破了洛阳,号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起就脱离了流寇时代,如今是大顺皇帝,所以这贫穷的小村庄竟没有他可以临时居住之处。手下的官员们因为他是皇上,更不敢随便为他安排住处。到了此地以后,尽管大家都明白明日天明后就有大战,还是为他在打麦场中搭起一座大帐,通称“御帐”,又从百姓家中找来一张四方桌,一把大椅子放在方桌后边,铺上黄垫,权作御座,又找来几把旧椅子,放在御帐一角,备召见亲信大臣时赐座之用。御帐的一角也放了一张小桌,备随营书记临时写字之用。
李自成进了御帐,先在方桌北边的椅子上面南坐下。其他人不敢一起进帐,立在帐外稍候。李双喜因知道父皇要留下刘宗敏等在御帐中用膳和密议大事,所以紧跟着同一位年轻的扈驾亲将进来,赶快将椅子摆好,恭敬地小声问道:
“叫他们都进来吧?”
李自成十分疲倦,加上情绪低沉,只轻轻点头,没有做声。
李双喜和扈驾亲将迅速退出。双喜在帐外对刘宗敏等低声说道:
“有旨,叫你们各位进帐共用午膳!”
刘宗敏走在前边,抱拳躬身行礼,随即在方桌左边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当时遵照唐宋以来的礼俗,以左为上,而刘宗敏在大顺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在方桌的左边就座。军师宋献策行礼后在方桌的右边就座。李过是李自成的亲侄儿,叔侄同岁,自幼一起玩耍,学习武艺,互相厮打,常在地上翻滚,如同兄弟。自李自成号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之后,李过再不敢不尊敬叔父了。为着拥戴叔父的帝王大业,他牢记自己应该时时对叔父执臣下之礼,为其他众多武将树立榜样。今日虽在战场,但因是皇上赐膳,所以他不像刘宗敏那样行一个躬身作揖的简单礼节,而是跪下去叩了一个头,然后在下席(皇上的对面)就座。
四样极其简单的菜端上来了,接着端上来的是粗面锅盔和杂面条。李自成已经饿了,开始大口吃起来。行军御膳房的领班厨师看见皇上吃这样的粗恶饮食,心中有点难过,跪下说道:
“启奏皇上,方圆十里以内的老百姓都逃光了,荤素菜全找不到,除非明天能够攻开山海城,否则两天后连这样的伙食也没有了。”
李自成和刘宗敏等人此刻对攻破山海城不但毫无信心,而且都想到这战争凶多吉少。自从崇祯十三年李自成的人马进入河南,大约五年以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沉重心情。他很后悔自己料敌失误,不听宋献策和李岩的苦心谏阻,率人马离开燕京东征,陷于进退两难之境。他一边低头吃饭,一边在心中问道:
“怎么办?怎么办?”
随营御膳房的厨师领班来将碗筷和盘子拿走,另一个彻厨官员将方桌擦乾净。他们退出之后,李自成与刘宗敏等正要开始议事,双喜进来了,跪在地上说:
“启奏父皇,刘体纯有要事前来禀奏。”
“叫他进来!”
李自成向足智多谋的宋军师望了一眼,在刹那间,他在心中问道:难道刘体纯有什么好的消息?
李双喜迅速退出,在帐外作个手势,紧接着刘体纯快步躬身进帐。李过将自己的椅子向旁边一拉,使刘体纯能够正对着皇上跪下。刘体纯按照规矩,跪下去叩了三个头,但没有马上说话。按说,刘体纯从少年起就跟李自成起义,出生入死,被李自成视为亲信爱将,不应在反映意见时有所顾虑,但如今由于是君臣关系,使刘体纯不得不有点胆怯。李自成见他叩头后却不说话,感到奇怪,没有叫他平身,心中很急,赶快问道:
“你是不是要禀报满洲兵已经到了山海关外的事?”
刘体纯本来不是为禀报这一件尽人皆知的消息,但因心中一慌,说道:
“是的皇上,满洲的摄政王多尔衮率领满、蒙、汉八旗军队已经来到山海关城外了……”
“孤已经知道了,何用探报!”
刘体纯一惊,立刻转入正题:“听说吴三桂原来并无意投降满洲,在山海城中按兵不动,脚踩两家船。是投降大顺还是与大顺为敌,许多天不能决定……”
“可是孤差人劝他投降,又差人携带金银绸缎前去犒军,他竟然受了犒军金银,公然拒降,反而向满洲借兵,甘为汉奸败类!”
“实际情况,臣已探明,不敢直言启奏。”
李自成心中一惊:“什么实际情况?你探听到的事只管说出不妨。快说吧,二虎!”
“据说,吴三桂因知崇祯已经自缢身死,明朝已经灭亡,加之他的父母和全家人都在北京,所以他一没有在军中为崇祯发丧,也没有命将士臂缠白布,为崇祯带孝,二没有宣誓……宣誓……讨……讨……”
李自成忍不住说道:“‘宣誓讨贼’!你是重复敌人的话,何必怕说出口?往下还有什么?”
“还有,三没有派一个人去同明朝在江淮各处的文臣武将联络,共商报仇复国大计。他在观望,也在等待。到我朝差遣唐通与张若麒前来山海犒军劝降时候,事情已经迟了,吴三桂已经决定与我为敌。”
“为什么吴三桂下决心与我为敌?”
“启奏皇上,吴三桂虽系武人,但是他久为边将,处在局势多变的争战之地,十分机警。他一面不断派细作侦探北京情况,一面也侦探沈阳满洲动静,对满洲朝野事十分清楚。”
李自成问道:“听说他起初也有意向我朝奉表投降,后来变卦了,到底是什么道理?”
刘体纯停了片刻,偷偷地望了刘宗敏一眼,下决心回奏说:“皇上!臣哥哥刘体仁追随皇上起义,死在战场。那时臣只有十二三岁,蒙陛下留在身边,以小弟弟相待。据臣判断,明日上午必有恶战,决定胜负。臣幸蒙皇上培养,得为皇上的亲信将领,明日定当勇猛向前拼死杀敌,以报皇恩。说不定明日臣出战后,将会陈尸石河滩上,马踏为泥,所以此刻纵然获罪,也将埋在心中的一些话全倒出来!”
李自成也动了感情,片刻间不顾自己的皇帝身份,轻声说:“二虎兄弟,你说吧,说吧!”
刘体纯说:“吴三桂虽说是镇守宁远的武将,但是他父子两代位居总兵,他舅父祖大寿也是总兵,所以对明朝的朝政腐败、种种亡国弊政,早已清楚。他风闻皇上近些年统率仁义之师,纵横数省,所向无敌,深受百姓拥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