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5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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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动,却能够做到丝毫不流露出来。摆出他面前的最紧迫的问题是要在这次见面中拆散坐山虎和铲平王一伙,并将铲平王拉回自己身边,稳住寨中局势,其他事只能以后再说。
丁国宝又惶惑又恭敬地坐在他的斜对面,拉吴汝义坐在另外一边。但吴汝义把椅子一搬,坐在闯王身后。李强不肯坐下,立在闯王背后,手按剑柄,提防不测。二十名亲兵都立在阶下,不肯往板凳上坐。丁国宝的手下人有的站在近处,有的站在天井中和两边厢房檐下。尽管李闯王面带笑容,但双方将士都没有丝毫的轻松心情,简直连每根汗毛都是紧张的。闯王见丁国宝十分疑惧,就对自己的亲兵们一挥手,说:
“你们都去二门外休息去吧,用不着站在这里。”
亲兵们遵令后退,但不敢远离,更不敢去二门外边。闯王又回头向李强看一眼,挥一下手。李强退到台阶下,相距大约五步,不肯远离。闯王向全院扫了一眼,对丁国宝笑着说:
“国宝,叫你的弟兄们都去休息。我想同你谈几句私话,用不着许多人站在这儿。”
丁国宝见闯王确无恶意,而另外更无人来,开始松了口气,对他自己的手下人粗鲁地骂道:
“妈的,都快滚出去!滚出去!用不着站在这儿!”
人们一部分走出二门,一部分回到东西厢房,只留下十几个人站在院里。李自成打算从闲话扯起,慢慢地谈入正题,含笑问道:
“国宝,你的台甫怎称?”
丁国宝的脸色微红,回答说:“俺是讨饭的孩儿出身,混江湖也没多久,还没有遇到读书人替俺起个草字。”
“既然还没有台甫,我就叫你国宝啦。”闯王又笑着问:“国宝,你为什么起个诨号叫铲平王?”
丁国宝不好意思地说:“没意思,没意思,惹闯王见笑。”
“我看你这个诨号倒很好,怎么说没意思?”
丁国宝笑一笑,说:“不瞒闯王,我因为看见人间富的太富,贫的太贫,有的骑在人头上,有的辈辈给人骑,处处都是不平,所以起义时就替自己起了这个诨号。闯王,惹你见笑。”
“很好,要铲尽人世不平……”
闯王刚说出半句话,那个被抢来的姑娘突然从屋中跑出,扑到他的脚下,大声哀呼:
“闯王爷救命!闯王爷救命!”
自成吃了一惊,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丁国宝一跃而起,右手刷一声拔出腰刀,左手抓住姑娘的头发,把她向外拉,同时喝道:
“老子宰了你这个小婊子!”
姑娘死抱住闯王的一条腿,不再哭泣,叫着:“闯王救命!”丁国宝见拉不开她,举刀要把她砍死在闯王脚下。闯王把他的手腕一挡,厉声说:
“住手!”
丁国宝没有砍下去,闯王已经跳起来,向他的胸前猛推一把,使他后退两三步。他重新扑上来,举起刀要杀姑娘。闯王已经拔出花马剑,只见寒光一闪,同时铿锵一声,几点火星飞迸,雪亮的钢刀被格到一旁(事后铲平王才看见他的宝刀被花马剑碰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在刹那间,吴汝义从闯王的背后跳到前边,李强一个箭步从院中蹿上台阶,要不是李闯王大声喝住,两口宝剑同时向丁国宝劈刺过去。他们虽然突地收住宝剑不曾劈刺,但吴汝义抓住了铲平王的右腕不放,宝剑仍举在他的头上。李强用左手当胸揪住他的衣服,右手中的宝剑直指心窝,相距不过四指,气得眼睛通红,射着凶光,咬着牙根骂道:
“你龟孙子只要敢动一动,老子就从你的前胸捅到后胸,给你个两头透亮!”
吴汝义迅速地夺下来丁国宝的腰刀,转身抵抗从天井中扑上来的几个刀客。刹那之间,全院大乱。闯王的二十名亲兵飞奔过来,站在台阶下排成一道人墙,将闯王护住,也把丁国宝包围在内。丁国宝的人从四处奔来,有的一边跑一边叫着:“动手啦!动手啦!”还有人吹着唿哨召集大门外和隔壁驻扎的人。他们把天井院站得满满的,但看见李强擒了铲平王,随时都会被一剑刺死,而闯王又镇定地用怒目望着大家,谁都不敢向前逼近。李强向他们威胁说:
“看你们哪个敢动手!你们再走近一步我就先捅死丁国宝这个畜生!”
院中突然异乎寻常地沉寂,只有从密集的人群中发出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冲上去!冲上去!把掌盘子的夺过来!”但是站在前排的人们却没有动,只是用兵器威胁着闯王的亲兵。李自成对李强厉声喝道:
“松手!不许你伤害国宝!”见李强松开了抓住丁国宝的手,李自成又望着天井中的人群说:“都后退!都给我滚出二门去!我李闯王在这里,谁都不许胡闹。天大事情听我处置,用不着自家人动起刀枪。”
李强见众人不肯后退,又抓住丁国宝的一只胳膊,把宝剑指向他的心窝,剑尖和衣服相距不到一指。李自成用力将李强一推,推得他踉跄后退,松手不及,只听嗤啦一声,把丁国宝的短褂前襟撕破一块,同时李自成厉声喝道:
“不许动手!滚开!”他又对吴汝义说:“快把腰刀还给他!”
丁国宝刚才在刹那之间心中一凉,想着“完了”,只等着李强的宝剑从心窝刺入。如今突然李强松手后退,吴汝义又将宝刀还他,他感到一点糊涂,但看出来闯王确实无意害他。他向院中把脚一跺,挥着宝刀大声说:
“弟兄们,都后退几步!哪个敢动手,老子操你祖宗万代,非砍掉你们的脑袋不可!”
丁国宝的人们哄一声向后退去。李自成一脚把那个姑娘踢翻,骂道:
“为着你险些儿动了刀兵!”
姑娘立刻被吴汝义拖下台阶,往天井中间一搡。她不哀呼救命,也不哭泣,跪在地上,自己动手把松下的长发拉到前边,咬在嘴里,伸直脖颈等死。有几个丁国宝的手下人叫着:“杀死她!杀死她!不要留下祸根!”也有的说:“不关她的事,不要伤害无辜!”但因为闯王不下令,吴汝义持剑站在姑娘身边,叫着杀她的人并不敢真的动手。闯王原以为这姑娘会重新扑到他的跟前哭求饶命,没想到这姑娘以为他真的不救她,竟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跪地上引颈待斩,一声不做,身上连个寒战也不打。他感到惊异,提着花马剑,慢慢走下礓(石察)子,来到姑娘面前,把她通身打量一遍,口气温和地问道:
“你想死想活?”
“想死!”姑娘回答说,没有抬头。
“想死?为什么?”
“既然你不能救我回家,我情愿人头落地,死个痛快,死个清白!”
闯王越发惊奇了。宁死不辱的女子他见过不少,可是像这样临死镇静,出语爽利的少女,却不多见。于是他接着问道: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娘、奶奶,还有一个兄弟。”
“兄弟有多大了?”
“才只有五岁。”
“你多大?”
“十五岁。”
“父母是种庄稼的?”
“种庄稼的受苦人。”
“许过人家没有?”
“自幼许了人家。”
“婆家是什么人家?”
“也是种庄稼的受苦人。”
李自成将花马剑插入鞘中,向铲平王问:“国宝,你说如何处置?”
国宝回答:“听闯王吩咐。”
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环顾满院大众,问:“你们大家说,如何处置?”
全院鸦雀无声,只有人互递眼色。恰在这时,老神仙匆忙进来,神色紧张。他刚才听说闯王来到丁国宝这里,很为闯王的安全担心。随后听说坐山虎和他的亲信们正在秘密商议,可能作孤注一掷,先下手杀害闯王,所以他带着随身的五个亲兵奔到丁国宝驻扎的宅子中,要设法使闯王赶快离开。因为他同丁国宝的手下弟兄有不少认识的,一进大门就全部知道了刚刚发生的事,越发惊骇,担心闯王对丁国宝责之过严,马上会激成大变,不可收抬。他看见丁国宝手下的头目和弟兄全不做声,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医生的心提到半空,打算赶快走到闯王面前,使眼色请他“通权达变”,在这时不要为一个姑娘误了大事。当他离闯王还有几步远时,闯王忽然说道:
“你们大家跟我一样,原来都是无路可走的小百姓。你们的父母也都是做庄稼的受苦人。我李自成起小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长大以后,生计困难,去银川驿①当驿卒,常受长官辱骂,有时也不免挨打。朝廷裁减驿卒,夺了我的饭碗,只得去吃粮当兵。当兵欠饷,偶尔朝廷发来一点饷银又被喝惯兵血的长官吞去。有些当兵的活不下去,便去抢劫平民,习以为常。带兵官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多问,实际上是纵兵殃民。我李自成没忘记自己是穷百姓出身,同百姓苦连苦,心连心,决不做扰害百姓的坏事。后来我忍无可忍,就纠合几百人在行军中鼓噪索饷,杀了带兵长官赵义。我起义之后,严禁部下骚扰百姓,不许奸淫,不许杀害无辜。我常对将土们说:杀一无辜百姓如杀我父母,奸一妇女如奸我姐妹。倘若忘记了百姓的苦,反而苦害百姓,那不是跟官军一样了?跟许多草寇一样了?那,那,还算什么起义?起个屁!”
①银川驿——明代的银川驿,在米脂县城内。
他将话停一下,又向全院的头目和弟兄扫了一眼。他的目光也同尚炯的目光遇到一起。他说话的口气像谈家常一样平静,既不严厉,也不激动,却使人听了感动。老医生在人们中间有意地点头说:
“闯王你说得对,说得对。老八队就是纪律好,不许杀害平民,不许奸淫妇女,不许掳掠。”
许多人附和老医生,点头说:“说得对,说得对。”
闯王望着丁国宝问:“国宝!你的父母也是种庄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穷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起义英雄,还是要做一个苦害百姓的草寇,永远同坐山虎等杆子头儿一样?”
丁国宝被问得很窘,不敢正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叫道:“闯王!……”
闯王又向众人说:“你们大家都是受苦人家的子弟,都有姐妹。看见这个姑娘,你们难道不想到自己家中的姐妹?你们人人皆知:我李自成一不贪色,二不爱财;一心要剿官兵,安良民;除强暴,救百姓;推倒朱家江山,整顿出一个四民乐业的新乾坤。倘若你们愿意跟我李闯王打江山,你们就从此不奸淫,不烧杀,做到真正起义,不再有草寇行径。倘若你们想拉杆子祸害百姓,现在就从我的眼前拉出石门寨。两条路你们拣着走!”
全院寂静,没有人不感到李闯王果然是正气凛然,说得极是。
闯王又问丁国宝:“国宝,你说!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国宝羞惭地说:“闯王,我不做坏人!”
“好,好。只要你真心跟我起义,就是我的爱将。你家里有女人没有?”
丁国宝赶快回答说:“回闯王,我是穷光蛋出身,从前连自己还养不活,哪里来的钱讨老婆!自从去年架杆子,才想娶个屋里人,可是一直没看上对眼的。”
闯王说:“你想娶个老婆也是正当的,可是不要抢人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