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5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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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王又说:“国宝,你既然情愿跟我起义,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心腹爱将,可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请闯王放心,我不是吃屎长大的。”
“我知道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这几天,你跟着坐山虎做了不少坏事,纵容部下殃民,还替你抢来良家妇女,还帮坐山虎围攻李友。按军律,有这一条罪就该斩首,何况是数罪齐犯。我今天……”
丁国宝战栗失色,说道:“我这几天鬼迷了心,请闯王从重处分。”
“你不要怕,我说不咎既往就不咎既往。我今天因想着你年轻无知,随我不久,少受教调①,杆子习气未改,又受了坐山虎的怂恿,才做出许多坏事,所以不追究你的罪。又看见你原是个没有父母的苦孩子出身,起义时也抱着个好宗旨,想铲尽世上不平,我越发不想斩你,把你另眼看待。你的诨号叫铲平王,可是随着别人做坏事,祸害黎民,掳掠民女,这算是铲尽世间不平?你自己可在心上想过么?”
①教调——调理,教育。
丁国宝低头不语,又羞又愧,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闯王接着说:“你这几天做的事是铲无辜百姓,不是铲人间不平!”
丁国宝仍然低头不语,心中难过。闯王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气说:
“从今后你要记清:你是跟着闯王起义,不是拉杆子。起义,就得把路子走正。不用难过,快去把你的手下人站好队,待会儿同大家进来议事,我有事交代你。”
丁国宝心情沉重地离开闯王,回到山门外他自家的队伍那里,把那些蹲在地上的和乱哄哄说话的弟兄们骂了几句,使大家站成了整齐的队形,精神也登时抖擞起来。这时,坐山虎率领着全部手下人来到了,被窦开远引到空场的中间,一边是丁国宝的人,一边是窦开远和黄三耀等人的人。他很怕中了闯王的计,来之前曾暗中嘱咐手下的大小头目们随时准备着。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先下手,拼死厮杀,倘若不胜就夺路杀出寨去。因此,他的手下人站的队也较整齐,并且兵器都拿在手里,神情紧张。尚神仙对坐山虎打个招呼,进大庙去了。
第二通鼓响了。李自成从庙中出来,身边只带了吴汝义和两个亲兵。他从各股队伍的前边走了一趟,对头目们点头,对弟兄们道“辛苦”,但不停留,只是到了坐山虎的面前时才站住问道:
“你那儿的彩号都治了么?”
坐山虎回答说:“多谢闯王,都治了。”
自成又对他手下的弟兄们连说了几句“辛苦”,便继续往前走。巡视完毕,他走到石龟前边站住,面向全体将士。吴汝义跳到石龟上,高声说道:
“闯王有令,大众听着!今日黄昏,抓到官军细作一名,已经审出口供,知道官军要在五更时候前来攻寨。请各家头领,立即到寺中商议迎敌大计。凡是统带五十个弟兄以上的捻子①,不管是掌盘子的还是二驾,都请进庙中议事。凡能想出妙计的,重重有赏。一俟商议完毕,人马立时出动。另外如何处分李友,也要在会议中决定。闯王向来军令森严,大公无私;今年春天他的叔伯兄弟李鸿恩犯了法尚且不饶,李友又算得什么东西!请进去议事吧,各位掌盘子的!”
①捻子——与杆子、股头同义。土匪拉杆子又叫做“拉捻子”,同伙儿叫做“一捻儿”。清末的捻军,其名称的起源也是从拉捻子而来。
李自成向坐山虎和丁国宝招一下手,自己先进去了。窦开远率领着他自己的和黄三耀的手下头目,跟着进去。那些下午被举出来调查李友一案的所谓公正头目和那些心中没有鬼的头目,也纷纷进去,不敢耽搁。坐山虎和他手下的十几个大头目都在迟疑,恰好丁国宝走到面前,一把拉住他说:
“伙计,大家都进去了,你还迟疑什么?放心吧,人家闯王待人宽宏大量,心口窝里跑下马,哪跟咱弟兄们一般见识!”
坐山虎仍不放心,只好把所有二驾留下,带着六个大头目,硬着头皮跟丁国宝往庙里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骂道:
“妈的,护驾的都死了么?快来几个!”
坐山虎和他手下的大头目都有不少护驾的,听了这句话,登时跟上来二三十个人。丁国宝发了急,对坐山虎说:
“你不懂得规矩么?我们到庙里商议机密大事,一个闲杂人都不许进去,你怎么能够带护驾的进去?窦阿婆他们一大群头目都不带一个护驾的,你带鸡巴护驾的做什么?岂不要自找没趣?”
坐山虎唠叨说:“我把他们带进院里,只要不带进议事的屋里就是。”
丁国宝凑近坐山虎的耳朵说:“别找没趣!我刚才进去见闯王,带的几个亲兵都不许走进二门。其实,闯王决不是怕人行刺,他是怕泄漏军机。这是规矩,对谁都是一样。你的这些护驾准要挡在二门外,弄得自己脸上没光彩,还惹出别人对你不放心,何苦呢?”
坐山虎觉得丁国宝说的有道理,他想,等官兵一到,献出山寨,游击将军就到手了。如若能把闯王捉住,功劳更大,还可官升两级,岂能因小失大!于是摆摆手,挥退了一群护驾的。他紧紧拉着国宝的手,悄声央求说:
“国宝,你如今在闯王面前吃香,被他看重。倘若我进去后出了他娘的什么事故,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你放心。”
坐山虎带着他的六个大头目随着丁国宝一群人走进大庙,看见山门和二门戒备森严,心中十分发毛,暗中后悔进来,但也不好退出。又进了一个月门,来到一个偏院,上首是三间禅房。因为禅房小,且中间有隔扇分开,不能容纳多人,所以在小院中摆了两行长板凳,前檐下的台阶上摆了一把太师椅。进来的杆子头领都依照吴汝义的指引,按照地位和威望大小,在长板凳上落座。有些本来是一个杆子的人,很自然地分散开来,丝毫没引起人们多心。吴汝义让坐山虎挨着窦阿婆的肩膀坐下,丁国宝坐在对面,却让他们的手下头目都坐在靠近月门的空板凳上。窦阿婆和黄三耀的二驾都属于大首领,并膀坐在坐山虎的紧下首。等大家全都坐定,闯王从禅房中缓步走出。众首领由窦开远带头起立,躬身叉手。坐山虎原是不懂得这种礼节,也跟着大家肃立又手。闯王向大家含笑拱手,说声“请坐”,自己先在太师椅上坐下,然后众首领纷纷就座。吴汝义退到台上,侍立闯王身边。双喜和李强侍立闯王背后,手按剑柄,虎视全场。
一进小院,坐山虎就机警地四下瞧看,没看见可疑地方,只疑心禅房中埋伏有人。等闯王带着双喜和李强从禅房出来,他看出禅房中只剩有老医生坐在灯下,不像有多人埋伏。至于月门外边,也只有闯王的一两个亲兵。但他是从刀枪林中滚出来的人,对于做黑活①经多见广,所以除一度随众人向闯王叉手行礼外,他的右手始终不肯离开剑柄。特别是闯王出来之后,满院中肃静威严的气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使他自称为坐山虎的人第一次看见了大将的“虎威”。他的心提到半空,等候闯王说话,暗想着如果闯王要杀他,他已经没法逃脱,对自己下狠心说:
①做黑活——暗杀、行刺。
“老子先下手为强,杀他们一个就够本儿,杀他们两个就有赚头。”
这样想着,他的手把剑柄握得更紧。
等大家重新坐定,李自成声音平静地说:“黄昏前捉到了一个细作,说官军要在五更来犯。如今在开始议事之前,我想把官军的细作带来让大家看看,也许你们中间有认识他的,更好审问出他的真情。”他向月门外望一眼:“把细作带来!”
月门外大声回答:“是!带细作!”
小院中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转向月门。片刻之间,五六个亲兵把细作推了进来,跪在院子中间,而月门外也增加了几个亲兵,分明是防范细作逃走或发生其他意外。自成向全体杆子首领和头目问:
“你们谁认识这个人?”
坐山虎大吃一惊,但愿这人没有供出实话。他首先说他同这个细作是邻村人,自幼认识,但从他拉杆子以后就再无来往。跟着,他手下的头目里边有三个人都说认识。李自成转向细作问:
“你是不是来找他们几个人的?”
细作赶快回答说:“回闯王的话,小的是来找他们的。”
“找他们做什么?”
“他们已经投降了官军。”
坐山虎和他的六个大头目猛地跳起,拔出兵器。但在刹那之间,坐在他左边的窦开远跳起来将他抱住,坐在他右边的两个人同时跳起来,一个夺下他的兵器,一个照他的腰里刺了一攮子,共同把他按到地上,捆绑起来。那六个头目刚把兵器拔出,就被闯王的亲兵们从背后刺倒两个,全部被擒。有一个被擒后破口大骂,但他刚骂出一句就被一剑刺死,其余的都不敢做声了。坐山虎咬牙切齿,但没有骂,只说道:
“好,我死到阴曹也要报仇!”
当事情发生时,所有坐在板凳上的大小头领都一哄而起,各拔兵器,准备自卫。同时,藏在禅房中和月门外的弟兄们一拥而出,从两头把小院子包围起来。尚炯也从屋中提剑奔出,站在台阶上。李自成稳坐不动,小声喝道:
“不许动!都坐下!这事与大家无干!”
众杆子头领凡是与窦开远和黄三耀平日接近的,一听闯王的话,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虽甚惊骇,却遵令纷纷落座。但有的平日同坐山虎走得较近,仍紧握兵器不肯落座,也不敢有所动作。李强走到丁国宝的面前,在他的肩上拍一下,说道:
“兄弟,快坐下!”
铲平王一坐下,所有的杆子头领都坐下了。有的坐下后仍甚惊慌,两腿发抖,茫然四顾。李自成望着他们说:
“各位放心,都收起家伙。”
有些人仍不真正放心,但没有人敢不服从,纷纷地将刀剑插入鞘中。
闯王一摆手,细作被一个弟兄带了出去。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望着大家说:
“官军今夜五更将来攻寨,我必须先除掉寨内祸根。坐山虎和他的几个亲信头目狼心狗肺,犯下了六条该死的罪:他们对老百姓奸淫烧杀,一该死;挟众鼓噪哗变,围攻我的人马,二该死;想杀害我的中军吴汝义,撕毁我的亲笔书信,三该死;挟众威胁我,阻我进寨,四该死;黄昏前,我在丁国宝驻的宅子里,坐山虎派人前去,打算对我下毒手,五该死。他犯下这五条该死之罪,我念他归我不久,还想从宽治罪。无奈他暗投官军,打算里应外合献出石门寨。这是第六条罪。这第六款特别可恨,叫我万难轻饶。你们各位……”
坐山虎骂道:“你要杀就杀,何必多说?要不是你李闯王来得快,这石门寨就是老子的天下!”
李自成将下颏一摆:“暂且留下坐山虎,把别的都斩了!”
坐山虎对丁国宝恨恨地说:“老子本来不想进来,上了你小子的当!”
他和手下的头目们正要趁死之前对闯王高声叫骂,但是他们的喉咙突然被人们从背后用手卡住,随即往嘴里塞进棉花和破布疙瘩。弟兄们把他们推出月门,在月光下用宝剑刺死,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