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6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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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已派人去省城托亲朋在抚台衙门和布、按①两大人面前说话。弟弟劝他在狱中宽心等候,并说宁拼上把家产花光也要将官司打赢,弄个清清白白。自从七八天以前,李侔就不再来监狱了。据每天来送饭的家人对他说,大奶奶叫二公子亲自往省城去了,不日就可回来。李信想着,开封虽然有几家颇有门第的亲戚、世交和朋友,也有商号中会办事的伙计,但是这次案情十分严重,几个仇家也有钱有势,在省城神通广大,必欲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而知县又站在仇家一边,大奶奶叫二弟亲自去开封托人也是应该的。只是他不放心的是,李侔毕竟年轻,性情倔强,又不惯俯首下人,万一托人不顺利,急躁起来,也许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他非常想知道李侔在开封奔走的结果,可是今晚家人来送饭竟然也被挡在监狱大门外边。不准他的家人进监狱,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这时他想着下午李老九背着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心中十分焦躁,愈焦躁愈奇怪李侔的没有消息。
①布、按——布政使,按察使。前者地位略等于省长,后者是一省的司法长官。
今天下午,看监的头目李玉亭趁着放风之后,来屋中同他聊天。这个五十岁的瘦老头子是杞县的老街蠢①,三教九流,人缘很熟。他在叔伯弟兄中排行第九,所以生疏的人们多称他李老板或九老板,这老板是人们对衙役头目的尊称,并非他开过什么店铺。市井年轻人和那些小偷小摸、青皮无赖,捕、快、皂三班后进,都亲热地尊称他九爷。那些有点身份的人,例如青持士子、地主富商,都叫他老九,既不失自己身份,也使他感到亲切。他一向认识李信兄弟,同李府管家也熟。平素他找李信兄弟打秋风,总是满意而回。李老九今天悄悄地对李信说出了两个消息,都使他感到吃惊。第一个消息是,知县原来不想把他置于死地,在给抚台、藩台、桌台②和开封府上的呈文中都用的活口气,可是前天与李信为仇的两家乡绅富豪对知县又是压又是买,许给他万把两银子,非要将李信打成死罪不可。知县这才黑了心,第二次给开封各“上宪”③送上详文④,诬称“现经多方查明,李信的系⑤存心谋逆,操纵饥民滋事,意欲煽起民变,一哄破城”。又说绳妓红娘子造反是李信唆使的,上月红娘子意图进袭开封,也是他的主谋。第二个消息是,李信的仇家想着李府并非一般庶民百姓之家,在省城中也有一些有名望的亲戚、世交,所以抚院和藩、桌两衙门未必会一致同意将李信定为死罪;即令拿银子将三大衙门上下买通,将李信定为死罪,像这样案子按照《大明律》也只能定为秋决⑥,不会定为立决。因为李信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抚、按各衙门在表面上还必须按律办事,以遮饰他们受贿枉法之罪。抚、按衙门既要做得能够遮人耳目,也要考虑李府必然上诉刑部和都察院,他们在给李信定罪之后还必须上呈刑部。即令刑部批复,定为秋决,也要到明年冬至行刑,还有一年光景。何况,刑部和都察院也有将案子发回复审的可能。总之,李信的仇家担心夜长梦多,万一李信出狱,好像猛虎出笼,后患可虑,所以他们近两三天曾打算多花千把两银子,在狱中将李信暗害,报成暴病身亡。只是李信不是泛泛小民,知县和典史都不敢点头,至于下边看监的人们,一则没有这个天胆,二则也因为李老九和几个管事的禁卒头儿决不做这样谋害李公子的事,仇家这一条毒计才没有行通。
①衙蠹——明未老百姓对于衙门书史和街役的称呼,含有痛恨他们的意思。
②藩台、臬台——藩台是对布政使的俗称,臬台是对按察使的俗称。
③上宪——指上级衙门,上级长官。
④详文——简称“详”,呈文的一种。
⑤的系——同“确系”,明、清人习用词。
⑥秋决——冬至处决犯人叫做秋决。方即处决叫做“方决”。
听了李老九说出这两个机密消息,李信觉得心头一凉,直透脊背。原来他对知县还抱有幻想,总想着他虽是受那几家有钱有势的乡绅利用,但不会将他置于死地。当他见到知县前一次给“上宪”报的呈文底子时,看见其中最吃紧地方用字都很活,留着回旋余地,就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完全没料到,事到如今,这个狗官完全倒向他的仇家那边。今天,他真是度日如年。平常一日三次前来送饭的仆人,今晚竟然不能进来,更增加他的无穷疑虑。
李信被囚禁的单人房间是在监狱的后院,接连着的两间房子住着看监的人。他不像住在前院大班房中的囚犯们消息灵通,因而今晚所有给犯人送饭的人都被挡在大门外,他不知道;监狱中增添了十几个挂刀执杖的捕快,他不知道;街巷中和城墙上有传呼守城的声音,他虽然听到了,但不很重视,只认为是常有的一般匪警,所以他的心思都用在他自己赶快向“上宪”辩诬申冤的问题上。
突然,从高墙外的街巷中传来紧急锣声,跟着传呼知县严谕:“贼人离西门只有五里,守城十万火急。各家了男,立刻全数上城,不得迟误!各家门前悬挂灯笼,严防奸细!街上不许闲人走动,不许开门张望!有胆敢纵火抢劫,扰乱治安者,格杀勿论!有留住生人,隐瞒不报者,立即拿问!”这一次敲锣传谕的声音开始引起李信的注意,暂时把自身的大事放在一边。他心中纳闷:“什么人前来攻城,竟来得这么突然?”他知道临颇有个一条龙①,手下有几千人,一个月前曾经来攻过一次城,受挫而去,大概不会是他再来攻城。毫州一带有个袁老山,手下有一两万人,但这人一向不往西来,也不会来攻杞县。算来算去,他想不出究竟是谁,心中暗自问道:
①一条龙——姓韦,崇祯十三年九月率饥民造反,次年麦熟后众散,被灭。
“难道是李自成已到豫东,要攻杞县?”
在他人狱之前,杞县一带就听到不少传言,说李闯王在陕西什么地方打了败仗,突围出来,只剩下五十个骑兵跟随他从浙川县境内来到河南,在南阳府一带打富济贫,号召饥民,不到半个月光景就有了好几万人,声势大震。又传说李闯王的人马不骚扰百姓,平买平卖,对读书人不许无故杀害。李信是一个留心时务的人,对李自成的名宇早就知道,并且知道他在崇须九年高迎样死之前原称闯将,后来才被推为闯王,在相传十三家七十二营中数他的一支部队最为精强,纪律最为严整。去年九月,宋献策为营救牛金星,曾对他谈过李闯王。听过宋献策的谈话和牛金星曾投闯王一事,从去年冬天起,他对李自成就十分重视。可是这一年多来,他只听说牛金星已经减为流刑,“靠保养病”在家,却没有再听到李自成的确实消息,甚至还一度传闻他已经害病死了。直到他人狱的前几天,关于李闯王在南阳一带声势大震的种种传言才突然哄动起来。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为什么近几天来没有听说他来到豫东的消息?这岂不是‘自天而降’?”随即摇摇头,又说:“尽管他的人马一贯是行踪飘忽,但既然事前毫无消息,忽然来到杞县城外,决无此理!”
他一转念,想着这必是什么土寇前来骚扰,意欲攻城。他想,杞县城虽然无山河之险,但是因为它自古是从东南方防守开封的重要门户,所以城墙高厚,城上箭楼和雉堞完整,滚木镭石齐全,抵御土寇可以万无一失。过去一年就曾有两次土寇来攻,都是徒然损兵折将而去。李信认为既然不会是李自成来到豫东,其他也就不须多想了。
他把心思掉转过来,重新盘算他将如何赶快设法替自己辩冤,忽然听见门上的铁锁响了。随即李老九推门进来神色有点慌张。李信忙问:
“老九,弄到手了么?”
老九低声说:“弄到手了。”他一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公文稿子,递给李信,一面接着说:“刑房的几位师爷真是狠起初硬不肯卖出这张底子,一口咬定说县尊大老爷已有口谕,不许外抄。后来我找到刑房掌案谢师爷,说了许多妇话,他才答应帮忙。这张底子可真贵,非要二两银子不可。后来勉强减到一两八钱,才把底子给我。”他又从怀里取出一些散碎银子,递给李信说:“大公子,你老下午给我的是一锭二两,这是找回的二钱碎银子,还给你。”
李信只顾看知县给河南巡抚和布、按二司的详文底子,没有抬头,随便说:“别给我,你留在身边用吧。”老九停着手,望着李信,嘻嘻笑着说:“那,那,这可沾光啦。”便将碎银子放回怀中。李信看着详文中尽是颠倒黑白、捏词栽诬的话,怒不可遏。当时官府的呈文和判牍喜欢用骄散兼行的文体,以显示才学。在这份呈文中有这样令人肉麻的对仗句子:“李信暗以红娘为爱妾,权将戎幕作金屋;红娘明戴李信为魁首,已从鞍马订山盟。”看到这里,李信将底子投到地上,不禁叫道:
“哼!他们竟如此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必欲置我李信于死地。苍天在上,我李信死不瞑目!”
老九俯身拾起公文底子,还给李信,小声说:“大公子请你老把这件事暂且放下。现在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可不得了!”
李信一惊:“什么大事?你说的可是有土寇前来攻城的事?”
“唉,要是一般土寇倒没啥不得了。”
“难道是李闯王的人马来到豫东?”
“李闯王现在豫西,远隔千里。大公子,你老再猜。”
“我猜不出,也不想操这号闲心。反正与我无干,用不着我杞人忧天!”
“不,大公子,今晚有人来攻杞县城,声言是为你而来。”
李信大惊失色,瞪大眼睛直望着老九的脸孔,“啊”了一声,问道:“真的?真的?如何会有此事?这不是硬将我推人绝路,促我快死么?……老九,到底是哪个前来攻城?谁?谁呀?”
老九嘘了声,探头向门外听听,低声说:“莫高声。是红娘子来攻打县城!”
“啊!红娘子?”
“是红娘子!黄昏以前,她的人马突然到了韩岗①附近打尖。城里听说,赶快关城门,查户口,兵勇上城。城外人纷纷往城里逃。刚才听说,红娘子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五里铺,前哨骑兵到了西关。百姓哄传着她是因为你的事情而来的。城中人心浮动,谣言很多。”
①韩岗——在杞县和陈留之间,通往开封的大道上。
“奇怪!红娘子不是在砀山以东,离咱这儿有几百里么?”
“刚才据出城的探子回来说:红娘子听说公子下狱,率领人马杀奔杞县,一路马不停蹄,人不歇脚,遇城不攻,过镇不留,所以来的十分神速,出人意料。眼下城中谣言很盛,说红娘子今晚要攻破县城,打开监狱,救出李公子,只杀官,不杀百姓。大公子,你老如今可是,可是,可是祸上加祸!咱杞县城内,光兵勇就有一两千,加上家家丁壮上城,周围城头上站满了人,火药矢石全不缺乏。听说红娘子只有一千多人,这城池能够是吹口气就吹开的?她攻不开城,你大公子可是罪上加罪;万一攻破了城,杀了朝廷命官,你大公子也脱不了灭门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