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样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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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都为自己对这些看起来都是十分重大的问题,竟然形不成自己明确的想法而迷惘不安。我对我的理论水平向来是颇为自信的,可现在,雨山的几个追根究底的“为什么”,就把我的自信诘问得七零八落了。
“和我争论起来,你倒是挺来劲的,可在自由讲坛,你怎么只听人家说,自己不上去讲讲呀?”
“有时也有上去说的冲动。可人家想得都比我深刻、比我尖锐,我呢,只能说点温吞水,还是先听听、先想想。”
“嘿,你也想像李群那样一鸣惊人哪!”我说。
五四那天,李群在中文系自由讲坛做了一个小时的演讲,一次又一次被雷鸣般的掌声打断。演讲结束,在掌声、欢呼声中,向来盛气凌人的马晨星居然冲上去握住李群的手喊道:“李群,你是中文系学生会当之无愧的主席!”
“和李群比,我还差得远呢!倒是你,应该到自由讲坛亮亮相了。你的演讲,就热情、流畅和鼓动力来说,肯定在李群之上!你到我们中文系自由讲坛发表一次演讲,要不,你出面组织全校性自由讲坛,你打头炮,肯定轰动校园。”
“演讲的成功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讲题是不是听众最关注的;二是必须讲出听众希望听到却又还没有想到的话来。我心里只有一团乱麻,演讲能精彩吗?先看看再说吧。”
过了几天,雨山说,中文系在酝酿向省委请愿,要求省委对大学的鸣放明确表态。李群想说服学生会主席顾志民,打出学生会的旗号,顾志民却阴阳怪气,让李群碰了软钉子。
“顾志民只看宋彬彬的眼色行事。现在宋彬彬没脸见人,躲起来了,顾志民是绝对不会出头露面承担任何风险的。”
“李群说,你是学生会里最有影响力、最受群众信任的副主席,希望你出面召集学校和各系学生会主席联席会议,通过以校学生会的名义发动全校师生向省委请愿的决议。”
“你说,我应不应该出面?”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说。
“只有你能把学生会引导到助党整风的正确轨道上来。”他倒毫不犹豫。
“如果我出面召集校学生会和系学生会主席联席会议,”预感到要出大事情,我也跃跃欲试了,“我相信,即使顾志民从中作梗,我也能够说服大多数人,以民主表决的方式通过请愿的决议。只是,既然准备承担起领导责任,我就要保证请愿成功。你对李群说,给我一点时间。我总得弄清楚,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明天我先找许大姐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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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不成样子(19)
几次到总支办公室找许莹,都没有碰上。被保送进大学的时候,我的志愿和雨山一样,都是中文系。报到的时候,我发现中文系新生分班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到学生科一问,才知道我改在外语系了。我到外语系报到,秘书小杜就把我带到许莹的办公室。许莹抱歉地解释说,她发现外语系新生缺乏得力的学生干部,就找中文系协商,把我调过来了;时间仓促,来不及征求本人的意见。两个月后,许莹介绍我入了党。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叫她许大姐,私交形同姐妹。
午后,我找到教师宿舍许莹家里。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喊了两声“许大姐”,门开了一半,许莹探出头来,头发有点乱,脸上泛着红晕。她看见是我,才让我进去。客厅的木沙发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理成平顶的齐刷刷的头发又粗又硬,根根直竖,仿佛板刷。两鬓已经有了显眼的白发,额头刻着三道深深的抬头纹。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就自顾自抽烟,喷出一团团浓烟。
“我来介绍一下。”许莹掠掠有点乱的头发,说,“小郭,她叫柳萌,是我们系里最出色的共青团干部。他叫郭志远,是我的老战友,四七年我秘密进山贯彻宣传工作会议精神时认识的。那会儿,我叫他小郭;七八年不见,竟变成老郭了!”
“许大姐秘密进山时,是我负责接待和安排生活的。”郭志远说,异样地瞥了许莹一眼,“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多天真,多快活!谁会想到胜利了,竟会是这样的!”
“小郭,你又偏激了!”许莹白皙漂亮的团脸微微泛红,皱皱眉头。
“我是说真话!许大姐,如果在你面前我也不能说真话,就没有地方可以说真话了。真的,如果知道胜利了会是这样的,我还会高中还没毕业就提着脑袋进山找游击队吗?”
“刚解放,出了个意外,”许莹白皙的团脸又泛起红晕,瞅瞅郭志远,向我解释道,“小郭蒙受不白之冤,到省里申诉,又四处碰壁,情绪不好,说话就难免偏激。”
“连你都说我偏激,还有谁能理解我!只有一条路了:明天把大字报贴到省委大院,贴到湖滨大道,让普天下的人都看看,在解放了的新中国的明朗天空下,竟会对自己的同志和战友进行如此荒唐而又可悲的政治陷害!”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那样能解决问题吗?”许莹截住郭志远的话头,转脸对我说,“萌萌,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我明白你的疑虑,我心里也和你同样没有底。天气怎么就这样闷热?我还特地请示过陈书记。你猜陈书记怎么说?他说:‘你的老王是宣传部专门管鸣放的,我还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上头的精神呢!’这样吧,明天,最迟后天,老王回来了,也许会有上头的精神。”
“你怎么老等着上头的精神?现在不是提倡独立思考吗?”
“小郭,我们等一会儿再辩论好不好?”
郭志远管比他年轻的许莹一口一个“许大姐”,许莹呢,也管比她大得多的郭志远一口一个“小郭”,听着总有点滑稽的感觉。我看出来了,许莹无意再和我谈下去,就站起来告辞。她果然没有像往常那样挽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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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雨山好久不来了,什么时候你们一起来聊聊天吧。”把我送到楼梯口,她说。
隔了一天,晚饭后,我和雨山一同到许莹家。门还是关着,轻轻一敲,许莹来开门了。刚坐下,郭志远就从卧室走出来,向雨山点点头,就跟我像老朋友似的说开了。
“革命都革到内部控制使用的份儿上了,我还顾忌什么呀。好啦,赵副部长也只好说实话。嗨,原来是姓李的告了黑状!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向上爬,竟恩将仇报。明明是自己对首长的安全不负责任,反而倒打一粑,说我们搞反革命政治谋杀!我真后悔冒着生命危险,把这种人从旋涡里救出来!”
“小郭,牢骚少发,”许莹皱起了眉头,“趁着现在鸣放都在批评宁左勿右的有利时机,你要一鼓作气,催赵副部长开始重新审查的实质性进程。不是鸣放的气候,这种案子已经立了,要推翻比什么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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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不成样子(20)
“不是乘着鸣放的东风,我郭志远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来上访翻案呀。戴着个内控的紧箍咒,几次来省城,我都不敢来看看你许大姐了。”
“嗨,你是担心我许莹也相信你干了反革命政治谋杀?”
“担心连累你嘛。”
“你能把你的许大姐连累到哪里去?”
郭志远和许莹心情都很好,谈得挺热烈,仿佛认真,又似乎开玩笑。雨山的脸色怪怪的,看也不看郭志远,只是出神。雨山分明不喜欢郭志远。我也不喜欢这个人。
“对不起,小郭,案不是我办的,和我争论没有用呀。”许莹冲着郭志远笑道,从桌下捧出一个大西瓜,“争论了两天,也没争出什么结果来。还是吃西瓜吧。你切瓜的技术比我好,你来切。”
郭志远刷刷几刀,果然干净利落,块块西瓜一般大小,有棱有角。雨山向我使眼色,似乎提醒我该走了。
“许大姐,王副部长还没有回来?”
“他呀,总是这里开会,那里开会。昨天,我以为他该回来了,却只给我打来个电话,说是又去上海开会了。他比我还着急呢!他说在上海一定会见到他的老首长,一有消息就打电话告诉我。”
“萌萌,不要听许大姐的。”郭志远满不在乎地说,“独立思考嘛,你认为怎么做是对的,就怎么做!”
“小郭,你又来了。萌萌,你别听他的。鸣放归鸣放,组织观念总还是要有的。吃不透上头精神嘛,就先看看、听听、想想。不行,把西瓜吃完,我才放你们走……老王回来了,我想约几个同学来一起包饺子吃,你们一定要来啊!”
走出教师宿舍区,雨山忽然站住了。
“你怎么认识郭志远的?”
“前天我来,他也在,许大姐介绍的。”
“郭志远和许大姐的关系好像很亲密,你没有觉察出来?”
上次我就有这种模糊的直觉。许莹大学时代就参加了地下党,外语系同学传言,许莹的大学时代是很浪漫的,还说这是许莹刚来大学时自己说的。
“你怎么知道他叫郭志远?许大姐没有给你们介绍呀。”
“他……郭志远是我姐姐的初恋情人。”
“你说什么?”
“小城解放那一年,郭志远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兼公安局局长,天天深更半夜在我家花园里和姐姐幽会。他和妈妈说好了,一年后姐姐高中毕业就结婚。后来他突然不见了。原来县城解放那天晚上,上级派来走马上任的县委书记下大溪洗澡淹死了,他被人告成搞反革命谋杀,被叫到省里,也许是隔离审查吧。三个月后他回来,变了一个人,我都差点不认识了。他只能和姐姐分手了,说组织上知道他和姐姐恋爱,更不得了,姐姐和妈都会坐牢呢!姐姐伤心得骤然变了一个人。”
“你姐姐还有这样浪漫的经历?你可从来没有说过。”
“如果不是今天又碰到,我也早忘了。还好许大姐忘了介绍,要不我们都会尴尬的。”
我和雨山隔着过道坐最后一排。只要一转脸,我就能瞅到他的忧郁、苍白和瘦削。听和他同来的同学说,他来校,只带了姐姐给医院洗被单得来的一元钱。在家里,他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然而,他没有申请助学金。我是班长,必须关心有困难的同学。我给了他一张申请表格,他推还给我,闷闷地说了一句话:“我不申请。”我明白,他不申请,是因为他出身于大地主家庭,父亲还是国民党反动大军官。看看他的衣服穿得相当整齐,我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班里发展了三个团员,全班有五个团员了,成立了团支部,我这个班长就改任支部书记。我决定加强思想工作,发动团员找落后同学谈心。我找的第一个同学就是他。真是别扭极了,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不问,他就沉默不语,仿佛我在审问他似的。不一会儿,我们都满头大汗了。我很沮丧。他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落后分子,我再也不想找他谈心了。一次,上课铃响了,他侧过身来,似乎和我说了什么,嗓子粗嗄,说起话来像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