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说昆曲-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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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连袁雪芬也成为重点批斗对象,拉出去游街示众。最近我看了郑念写的《上海生与死》,“文革”那十年,上海大概就是像她写的那样恐怖吧。
第一部分第1章 转调货郎儿(6)
“上昆”与越剧院有来往的,他们交涉一下,我们在“越友餐厅”的厢房里,得到一桌席位。“越友餐厅”的大司务是“梅龙镇”的退休厨师。“梅龙镇”是从前上海著名的川菜馆,现在还在,连门面都没有改。那晚的菜真还不错,价廉物美,一桌席才两百块人民币,较一些宾馆,好得太多。上海新兴的小厨子比起那些老师傅来,手艺真要差一大截。那晚我跟“上昆”那几位朋友痛饮了几瓶加饭酒,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们,毕勋路一百五十号的历史,那份惊奇,我只留给了自己。一餐饭下来,我好像匆匆经历了四十年,脑子里一幕幕像电影一般。我记得有一年新年夜,哥哥姊姊在毕勋路开舞会,请来的客人都是他们中西女中和圣约翰的同学,一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洋派兮兮的。有一个叫陶丽琳,是二姊的同学,英文歌唱得极好,那晚她唱了You Belong to My Heart,是支伦巴,男孩女孩跳得花样百出,从前上海学生跳舞是跳得灵光的。永安公司郭家的孩子也来了,还有几个圣约翰的校篮球队员。长得特别漂亮的女孩子,男子们都争着去跟她们跳舞,女孩子的一番矜持、一番做作,就好像好莱坞的B级电影一样,而那幕喜剧,就是在毕勋路一百五十号的客厅里上演的。当年跳舞的那些男孩女孩如今都已老大,有的留在大陆,有的去了香港、台湾以及美国、欧洲,他们个人的命运遭遇,真有天壤之别。这次我回到上海,还碰到一位当年跳舞的女孩子,她是风头最健的一个,谈到四十年前毕勋路一百五十号的舞会,她那张历尽风霜的脸上,突然间又焕发出一片青春的光彩来。
我跟“上昆”诸友离开毕勋路一百五十号的时候,已是微醺,我突然有股时空错乱的感觉,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遽别四十年,重返故土,这条时光隧道是悠长的,而且也无法逆流而上了。难怪人要看戏,只有进到戏中,人才能暂时超脱时与空的束缚。天宝兴亡,三个钟头也就演完了,而给人留下来的感慨,却是无穷无尽的。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原刊于1987年12月1日《联合文学》第38期
收录于《第六只手指》(台北:尔雅出版社)
第二部分第2章 白先勇说昆曲(1)
每个民族都有一种高雅精致的表演艺术,深刻地表现出那个民族的精神与心声,希腊人有悲剧,意大利人有歌剧,日本人有能剧,俄国人有芭蕾,英国人有莎剧,德国人有古典音乐,他们对自己民族这种“雅乐”都极端引以为傲。我们中国人的“雅乐”是什么?我想应该是昆曲。这种曾有四百多年历史、雄霸中国剧坛、经过无数表演艺术家千锤百炼的精致艺术,迄今已濒临绝种之危,如何保存我们唯一现存的“雅乐”,应是文化工作者的当务之急。笔者访问中国当今昆曲第一名旦华文漪女士,畅谈她对昆曲的看法及学艺经过,希望能够引起文化界的注意,共同爱护保存昆曲这项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
白:我现在跟中国昆剧第一名旦华文漪女士作一个对谈,主要围绕昆剧来发问。听说你九月份被邀请参加洛杉矶国际艺术节的演出,是吗?
华:是的,洛杉矶国际艺术节委托我组织昆剧团,来代表中国艺术参加演出。这次国际艺术节有二十几个国家、一百多个艺术团体,共九百多个艺术家参加,其中主要宣传十位艺术家,我是其中一位。我想这是个宣传、发扬昆剧艺术的好机会,希望通过这次演出,能有更多的朋友了解中国艺术,喜欢昆剧艺术。
白:这次演哪几个戏?你演什么?
华:这次演出三出戏。有活猴王之称的陈同申和名花旦史洁华合演《孙悟空借扇》,有名花脸钟维德和名小丑蔡青霖演《鲁智深醉打山门》;我和名小生尹继芳、名花旦史洁华合演《牡丹亭》其中的二折《游园惊梦》。
白:我看过你演《牡丹亭》的录像带,演得非常好。《游园》与《寻梦》一戏形成很强烈的对比,很好。《游园》是对春天的喜悦、惊喜,《寻梦》是春花凋谢以后的暮春,那种哀悼。我相信外国人看这出戏会受感动,这么多年在美国还没有正式演过。
华:我们在英国伦敦以及香港等地都演过此戏,演出结束后都有年轻妇女观众上台与我握手,感动得掉泪。过去只是在历史材料中看见,有的演员在台上演杜丽娘竟身临其境,感动得死在台上。还有的看了《牡丹亭》的书也因此郁郁而死。当今妇女看了此戏,也是如此受感动。这都说明伟大的剧作家汤显祖写出了妇女的心声,我着重体现原著的精神。
第二部分第2章 白先勇说昆曲(2)
白:请你谈谈为什么《游园惊梦》会成为昆剧的经典巨作,你又是怎样演的?
华: 《牡丹亭》表现出几百年前封建社会里的一般女子,受到旧家庭、旧礼教束缚的苦闷,在恋爱上渴望自由的心情,是并无今昔之异的。从艺术上来讲,这是当年一出常唱的戏,经过许多前辈艺术家在音乐、身段上耗尽心血、千锤百炼,才留下来这样一个名贵的作品。后来再加上梅兰芳先生的细细推敲、斟酌,演出时就成为一个很完美的戏剧杰作了。
白:我插一句,据我了解,你与梅先生曾同台演出。
华: 我曾参加过梅先生拍摄的昆剧电影《游园惊梦》的演出,扮演花神,那时我才二十岁出头,受他的影响很深,对我以后演好此戏起了很大的作用。
白:那你是怎样揣摩演此戏的呢?
华:我着重体现汤显祖原著的精神,抓住反对封建礼教,妇女要求自由解放的精神,加以突出。此戏不像祝英台抗婚和《西厢记》里的莺莺,有个父母的对立面,杜丽娘只有心理冲突的矛盾,是以触景生情的心态来体现。在封建礼教家庭中的压抑和心里的追求,是一种非常细微的内心戏,全要在有意无意之间来透露出一点剧中人的内心感情,所以相当不好演。另外此戏身段繁重,几乎每一句台词都有身段,要在身段的基础上下功夫,为求做到动作优美,如诗如画,并能准确表达词意,我要求自己像个舞蹈演员一样,能够不说话做动作,就能把人物内心表达得一清二楚。
白:我非常赞成这样的演法,我在一九八七年的时候去上海,看过昆剧《长生殿》,第一次看到上海昆剧团的表演,当时我可以说大吃一惊,剧团艺术水准这么高,所以对剧团历史很感兴趣。我想今天请你谈谈,因为你曾经做过上海昆剧团团长,对该团历史一定很清楚,它是怎样产生的,以及上海昆剧团在“文革”前后的历史。
华:我想分“文革”前后来讲。“文革”以前,我们的团叫“上海青年京昆剧团”,成员是由上海戏曲学校京、昆第一班(也称大班)毕业生组成。“文革”中因江青的一句话,昆剧被砍掉了。她说昆剧是最典型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封、资、修的东西,这样一来,我们学昆剧的人就惨了,大都改行到工厂当工人,好一点的则在沪剧、淮剧、越剧学馆当老师,那时我被调到上海京剧院《智取威虎山》剧组,改唱京剧样板戏。一直到“四人帮”被打倒后,一九八七年经大家要求重新成立剧团,叫“上海昆剧团”,成员由昆剧大、小二班组成。
第二部分第2章 白先勇说昆曲(3)
白:那时候大家都回来了,成立剧团后演过哪些戏?
华:本来都散在各单位,后又进行集中。剧团成立时第一个戏是演现代戏《琼花》,即《红色娘子军》,后来就演全本《白蛇传》,新排历史剧《蔡文姬》、武戏《三打白骨精》,恢复大戏有《墙头马上》、《贩马记》、《烂柯山》,折子戏《思凡下山》,等等。
白:据我了解,《长生殿》很风光,《牡丹亭》、《潘金莲》、《钗头凤》,还有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改编的《血手记》,我都很喜欢。你再谈谈大、小班的情形。
华:大班招生的时候是一九五四年,报名有一千多名,只取三百六十名,年龄都在十一二岁,这是上海戏曲学校的前身,叫华东戏曲研究院昆剧演员训练班。后来成立了上海戏曲学校,才招了第二班,也就是昆小班。
白:除了俞振飞、言慧珠二位校长外,你们的传字辈老师有几位在学校教学的?
华: 有十几位老师任教,充分发挥艺术人员的才能。
白:昆剧团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行当齐全,各行都能独当一面,你再谈谈大班的同学和搭档。
华: 我与两个小生搭档较多,蔡正仁与岳美缇。美缇是女小生,主要唱巾生,和她一起演的戏有《牡丹亭》、《玉簪记》、《墙头马上》等,她的表演十分细腻,身段很讲究。正仁主要唱官生,和他一起演过《长生殿》、《贩马记》、《断桥》等,蔡正仁的嗓子特别洪亮,很像俞振飞老师的嗓音,表演大方,表现力强。另外还与演老生的计镇华同学合作过新编历史剧《蔡文姬》与《钗头凤》。计镇华的特点是会表演,在台上很有光彩,并有创新精神,他们三位都对我启发很大。
白:我看过你和岳美缇的《牡丹亭》录像带,蔡正仁也与你配搭得很好,简直天衣无缝。
华:主要是和他们长期合作,互相有相当的了解和熟悉,艺术观点比较一致,所以在台上很有默契。
白:你和蔡正仁在《长生殿》中配合得好极了,尤其是演到《埋玉》那段,两个人的生离死别的感情有淋漓尽致的发挥,很感动人,相当成功。你和蔡正仁、岳美缇配戏时感觉有什么不同?
华:岳美缇比较细腻,恰如其分,蔡正仁比较夸张,幅度较大,这大概跟戏路子不同有关系。
白: 他们两个人是你重要的搭档,而计镇华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华:计镇华比较能革新,除了传统以外,能吸收新文艺界对情感的诠释,讲究感情的真挚,很会表演。
白:你另外几个同学也很出色,像演《思凡下山》、《活捉》中的二位。
华: 对。这几出戏都是梁谷音、刘异龙的绝活,他们合作的《潘金莲》也相当出色。
第二部分第2章 白先勇说昆曲(4)
白: 你们的武旦也了不起,武功应该很高。
华: 是啊!王芝泉从小勤学苦练,能这样几十年坚持不辍,是很不容易的。
白: 还有陈同申,有猴戏的绝活。
华: 对,他的猴戏,也下了很大的功夫,十分感人。在这里我还要向你介绍,这次国际艺术节和我合作的几位同学,花脸钟维德、花旦史洁华、小丑蔡青霖,都是我们团里的尖子、业务骨干,这次还特别邀请尹继芳小姐唱小生,她原来是苏州昆剧团的,根底也相当扎实,表演很有分寸,希望您能来观看我们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