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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巴金-家-第35部分

小说: 巴金-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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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还会变到什么样子。她在追想过去了的黄金时代。忽然她一转眼,看见琴的带着祈求的、欲语又止的神情,便惊讶地问道:“琴儿,你有什么事情?” 
  “妈,我想学倩如那样把头发剪掉,”琴说着,便埋下头去。 
  “你说什么?你想学倩如?你要人家笑我没有家教吗?”张太太吃惊地说,她好像受到了什么意外的大打击似的,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倩如那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琴涨红了脸,虽然觉得希望已经去了一半,但是她仍然鼓起勇气说。“学堂里好多同学都剪了发。剪了发又方便,又好看,还有种种别的好处。……”她正要详细地解释下去,却被她的母亲阻止了。 
  张太太现出不耐烦的神气挥手说:“我不要听你的大道理。讲道理我当然讲不过你,你的道理很多。你的花样也很多,今天要这样,明天又要那样。……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前几天你钱伯母来给你做媒,说男家家里很有钱,子弟也还漂亮,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他家里有的钱够他一生吃著不尽,嫁到那边去很可以享福。钱伯母怂恿我答应这件亲事,不过我想你一定不愿意,所以索性谢绝了。我说你的年纪还轻,我又只有你一个女儿,打算过几年再提婚事。……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来,我想还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免得你天天闹什么新花样,将来名声坏了,没有人要你,”张太太慢慢地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疲倦的微笑。琴不知道她母亲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是这些话已经够给琴一个大的打击了。“家里很有钱”,“子弟也还漂亮”,“没有读过多少书”,“还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这几句话轮流地在她的耳边响着。她的眼前立刻现出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面躺满了年轻女子的尸体。这条路从她的眼前伸长出去,一直到无穷。她明白了,这条路是几千年前就修好了的。地上浸饱了那些女子的血泪,她们被人拿镣铐锁住,赶上这条路来,让她们跪在那里,用她们的血泪灌溉土地,让野兽们撕裂、吞食她们的身体。起初她们还呻吟,哀哭,祈祷,盼望有人把她们从这条路上救出去。但是并不要多久的时间,她们的希望就破灭了,她们的血泪也流尽了,于是倒下来,在那里咽了最后的一口气。从遥远的几千年前到现在,这条路上,不知断送了多少女子的青春,不知浸饱了多少女子的血泪。仔细看去,这条路上没有一个干净的尸体,那些女子都是流尽了眼泪,呕尽了心血,作了最后的挣扎,然后倒下来,闭了她们的还有火在燃烧的眼睛。啊!这里面不知埋葬了多少、多少令人伤心断肠的痛史! 
  一种渴欲诉诸正义的感情在琴的身体内发生了。几个大问题在她的脑子里盘旋:“牺牲,这样的牺牲究竟给谁带来了幸福呢?”“难道因为几千年来这条路上就浸饱了女人的血泪,所以现在和将来的女人还要继续在那里断送她们的青春,流尽她们的眼泪,呕尽她们的心血吗?”“难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吗?”最后一个更大的问题:“你愿意抛弃你所爱的人,去做别人的玩物吗?”她觉得这时候她已经跪在那条路上了,耳边一阵呻吟,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她还有什么勇气来回答上面的问题?正义是那样地渺茫!她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她不能够支持下去,便捧着脸哭起来。 
  “琴儿,你怎样了?什么话伤了你的心?”张太太惊愕地站起来,走到琴的身边,温和地安慰她说。 
  琴哭得更伤心了,她挣脱了母亲的手,好像在跟谁挣扎似的,她悲声地喃喃说:“我不走那条路。我要做一个人,一个跟男人一样的人。……我不走那条路,我要走新的路,我要走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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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就在琴伤心痛哭的这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鸣凤被唤到太太的面前。在黯淡的清油灯光下,露出周氏的那张虽然生得相当动人、但是没有表情的胖脸。鸣凤不知道太太要对她说些什么话,然而她料想太太不会带给她好的消息。她又想起了这天下午冯老太太过来看老太爷和陈姨太的事情。她怀着颤抖的心,立在周氏的面前,甚至她的眼光也有点摇晃不定。在说话的时候,周氏的淡淡擦了一点白粉的圆脸渐渐变为浮肿而成了一个很大的圆东西,不停地在她的眼前摇荡,使她更加胆怯了。 
  “鸣凤,你在公馆里头做了这几年,也做得够了,”周氏开始慢腾腾地说,但是依旧比别人说得快些,而且以后愈说愈快,好像一盘珠子在不停地滚动一般。“我想你一定愿意早些出去。今天老太爷吩咐说,要送你到冯家去,给冯老太爷做小。下个月初一是个好日子,冯家就要在那天接人。今天是二十八,离初一还有三天。明天起你不必做事情了,你好好休息两天,等着到冯家去。……你到冯家去要好好地服侍冯老太爷两夫妇,听说冯老太爷脾气古怪,冯老太太脾气也不大好,你遇事要将就他们,不要使性子。冯家还有老爷、太太、孙少爷。你也应该尊敬他们。你在我房里做了几年丫头,也没有得到多少好处。现在给你找到这门亲事,我也算放了心。冯家很有钱,只要你在那边安分守己,你一生穿衣吃饭一点也不用忧愁。这样也比五太太的喜儿好得多。……你服侍我几年,我没有什么报答你,我明天就叫裁缝来给你做两身好衣服,还给你预备点首饰……”她还要说下去,却被鸣凤的哭声打岔了。 
  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刀刺进鸣凤的心,她只得任它们乱刺,没法防卫自己。她的希望完全破灭了。人们甚至连她所赖以生活的爱情也要给她夺去了。把自己的青春拿去服侍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得不到一点怜惜。在那种家庭里做姨太太的人的命运是极其明显的:流眼泪,吃打骂,受闲气,依旧会成为她的生活里的重要事情。所不同的是她还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蹂躏。做姨太太,这是何等可耻的事。在平日她们丫头的骂人术语里,“给人家做小”也就是一句。然而在高家经过了八年的忠心的苦役之后,她所得到的报酬,却是去做姨太太,给人家蹂躏,让人家折磨。她的前途依然是一片浓密的黑暗,那一线被纯洁的爱情所带来的光明也给人家摧残了。一个青年的和善的面颜在她的面前溜了过去,接着许多狞笑的歪脸恶狠狠地向她逼来。她害怕地用手遮住脸,她好像在跟什么可怕的幻象挣扎。忽然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来,好像有人在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你不能够改变它。”于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绝望的感觉紧紧地抓住了她。她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周氏的话像珠子一般地滚着。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很难马上止住。现在她才注意到鸣凤的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而且也听见了这个少女的悲惨的哭声,她惊愕地闭了口,注意地观察鸣凤的举动。她还不能够明白鸣凤为什么要这样伤心。但是她已经被这个少女的哭声感动了。她温和地问道:“鸣凤,怎么了?你哭什么?” 
  “太太,我不愿意去!”鸣凤的口里迸出了哭声道。“我宁愿在公馆里做一辈子的丫头,服侍太太,服侍小姐,服侍少爷。……太太,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在公馆里事情还没有做得够!……我才只做了八年。……太太,我年纪还轻,请你不要把我送出去。……” 
  这种情形触动了周氏的平常很少被触到的母性,她带着凄然的微笑说:“本来我也怕你不愿意,实在说冯老太爷的年纪太大了,论年纪你可以做他的孙女。然而这是老太爷的意思,我也只得听他的话。不过只要你到了那边好好地服侍冯老太爷,日子也并不怎样难过,倒强似嫁一个贫家男人,连衣食也顾不周到。……” 
  “太太,我宁愿受冻挨饿,我不情愿给人家做小……”鸣凤吐出了这句话以后,觉得自己的全身的力量都用尽了,她站不住,跪下来,抓着周氏的膝头哀求道:“太太,请你不要把我送走,我愿意在公馆里做一辈子的丫头。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太太,可怜我,我年纪轻!……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不要把我送到冯家去。……我怕,我怕过那种日子。……太太,请你发点慈悲,可怜可怜我吧。……太太,我不能去啊!”她说到这里,一阵更大的悲哀压倒了她,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潮也似地从她的心底直涌上来、无数凄惨的话到了她的喉边又被她咽下去,她的口已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她不能再说一句话,只顾低声哭着,愈哭愈伤心,她觉得要把她的心哭出来才痛快。 
  周氏被鸣凤这一哭引起了自己的心事。她看见那个跪在她面前把头俯在她的膝上哀哀哭着的少女,也觉得凄然。这时候她的母性完全被触动了。她并不推开鸣凤,却温和地用手摩抚鸣凤的头发,爱怜地说:“我也知道你太年轻,老实说我也不愿意把你送到冯家去。……然而这是老太爷答应了的。他说怎么办就要怎么办,我做媳妇的怎敢违抗?……现在没有法子挽回了。无论如何你初一一定要去。……你不要哭了,哭也没有用。……其实到了冯家也会有好日子过。你不要怕,好心的人终有好报的。……你快起来,回屋去睡吧。” 
  鸣凤把周氏的腿抱得愈紧,她觉得这时候只有这一双腿可以救她。她绝望地作最后的努力,哀声说:“太太,你当真不肯救我?你一点也不可怜我吗?……救救我吧,我宁死也不要到冯家去!”她抬起头来把满是泪痕的脸对着周氏的眼睛,她拉住太太的一只手哀求地说:“太太,救救我吧。”声音非常凄惨。 
  周氏不住地摇着头凄然说道:“现在实在没有法子可想。我自己要不放你去,也不行。老太爷的话,连我也不敢不听。……快起来,好好地去睡吧。”她说着便挣开手去拉鸣凤的膀子。 
  鸣凤默默地让周氏拉她起来。她茫然地立在周氏的面前,觉得好像是在做梦。她痴痴地立了片刻。又把眼睛向四面看,周围是阴沉沉的。她的哭声止了。她还在抽泣。最后她连抽泣也止住了。她极力忍住悲哀,拉起衫子的底襟角揩了眼泪,用冷冷的、但依旧是凄凉的声音说:“太太,我听你的话……”她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见周氏疲倦地站起来,又听见周氏说:“好,只要你肯听话,我也就放心了。”她知道再留在这里多说也等于白说。太太的脾气她已经摸熟了。她无精打采地说一声:“太太,我去睡了,”便慢慢地移动脚步走出了太太的房间。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怕她的心会炸裂。周氏看见鸣凤出去了,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两口气。周氏这时候很同情鸣凤,因为自己不能够帮助她而感到痛苦。可是过了一个钟头,太太又把这个少女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天井里只有一片黑。鸣凤看不见一个人影。黯淡的灯光从觉慧的房间里射出来。她本来想回到仆婢室里去睡,却被这灯光引诱着轻脚轻手地走到了觉慧的窗下。三扇玻璃窗都被白纱窗帷遮住,灯光从细孔里漏出来,投了美丽的花纹在地上。这窗帷,这玻璃窗,这房间,如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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